187. 搭上貨輪 航向美國/林俊義/2015/01

搭上貨輪 航向美國

作者 林俊義

這次遠渡重洋,

又發誓永別台灣,

但我與明澤倒沒有丁點的傷感,

反而感到生命都被解放了似的。

我的好友陳明澤擅長安排細節,又有人脈,他說,坐飛機又貴又快,我們來坐船冒險享受一下。我很贊同他的想法,但想哪來的郵輪停靠台灣?他大笑地說:「貨船啦!什麼郵輪。」我聽了更興奮: 「坐貨船到美國,眞棒。」很快的,他査詢出復興航運公司有一艘貨船準備在8月初赴美載貨。透過了關係,買到了我們兩張票,每人只要50美元的船費。他事後悄悄地告訴我說:「要感謝你的女朋友家族的關係。」不久,船票由復興航運公司專人送到陳明澤手中,開船的時間是8月5日上午10點,登船地點是在基隆港。

1965年8月5日在兩家二十多個家人的揮手祝福下,帶著眼見父母頻頻拭淚的沉重心情,我們從基隆港登上復興海運公司的貨 船「基勝號」(Keelung Victory class)。登上船後不久,我們才知道全部有十一名乘客,都是留學生。中午時,船長突然告訴我們,因外海颱風警報,船將延誤三天才啓航,請大家回家,三天後再回船上來。所有乘客都高興地跑回家,只有我們兩個人央求船長讓我們留在船上,理由是不想與家人再說一次再見,讓他們再度傷心。當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船長偷偷地問我們:「你們不想回去,一定是在逃什麼吧!」陳明澤嘻皮笑臉地指著我說:「他是,我沒有。」懂事的船長對著我笑笑地說:「一看就知道,— 定是逃感情債吧!」

船上的一切對我們都是新鮮有趣的事物,待在船上三天,我們並不感到無聊。兩個人在船頭船尾、上下甲板四處溜躂,流連忘懷;和船長混熟了,便央求他讓我們到底艙參觀。船長爽快地答應,還特別要輪機長、大副帶著我們四下參觀,說明渦輪的運作、船員的工作情形,以及貨艙的裝卸狀況等。三天下來,我們學到了一門未曾接觸過的新知識,也粗淺地感受到船上工作的樂趣。

船長看似一位歷經滄桑、深明人情世故又精練的老手。午晚餐時,我們常好奇地問他一些個人經歷,他也侃侃而談,如何從上海基層船員做到船長;期間,經歷過1947年輸載成千的難民、貨品來往上海、廣州、香港、台灣之間的不堪過往;看盡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人性光輝及醜陋的生命故事。聽他娓娓道來,委實像讀了一本充滿血淚的近代史書籍,令人感動、敬佩,也嘆息。在這艘船上,曾經有生離死別的悲痛,也有奸商牟利的行徑,一旦面臨挑戰,人性基本面展露無遺。但現在一切都化爲烏有,僅 剩下老船長及伴隨他十數年的這艘老船,還實實在在地擺盪在太平洋兩岸。我問:「您不斷來往太平洋,無聊嗎?」「不,我只 有在太平洋上孤獨的時候才能平安。」他淡淡地說。或許,相依爲命的老船才是最踏實可靠的,或許漫無邊際的海洋才是最能平靜心靈的,或許,或許……凝視著他,我說:「你在逃避什麼,我知道。」船長笑著說:「跟你的不一樣。」

三天後,大家又回到了船上。當晚,船緩緩駛出基隆港時,天色已黑。半個鐘頭後,我已看不到陸地了,遙望模糊的四周,我和陳明澤悄悄地走到船尾,一起向著大海吐了一口痰,大聲喊出「SALABA !(日語,永別之意)」。永別了,台灣!我向陳明澤說:「是的,我們是在逃避什麼的,也是一種不同層次的感情問題吧!」

心裡強烈的落寞得到鬆放,我當晚一覺睡到天明,就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我在台灣二十七年的歲月和記憶,揮別了獨裁政治的陰影。

這艘貨輪「基勝號」(Keelung Victory Class),屬二次大戰中期爲加速盟軍物資運輸而臨時趕工建造的貨輪,船齡至少已有二十五年以上。與老船長一樣,歷經滄桑。船外表邋遢,但最內部還算十分整潔。最上層甲板僅有四間睡房及一個餐室。四間睡房中,一間爲船長臥房,一間爲我們四位男生的臥室,另兩間分別爲七位女生的臥室,都爲木製上下鋪的雙層床。餐廳寬敞,中間有一大圓桌可坐十四個人。外面還有寬廣的瞭望甲板,站在欄杆旁,360度無際的海洋盡在眼前。

颱風過後,外海風浪還很大,船身搖晃厲害。啓程不久後,十一個乘客中,除了陳明澤和我外,個個都暈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無法進食。船長說,這是我們留在船上三天適應的結果。沒有想到短短三天不同的生命經驗,也會帶來未預期的效果。第二天傍晚,船停靠在橫濱(Yokohama)外海,一夜卸貨後,第二天繼續往北沿著阿留申群島(Aleutian Islands)挺進。從此,我們就在一片無際的汪洋中。站在甲板上,環視四周,任何一方向都可航向未知的前方;我們的前方,在老船長的掌中,在我們的心中。在這無際的汪洋中,從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及心靈的感應,我頓覺生命經驗的重要性,書本閱讀無法超越經驗、實驗(實踐)的眞實。我很高興我和陳明澤沒有選擇飛機,這個不同的選擇,日後對生命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不知道,誰也無法預料。

這次遠渡重洋,又發誓永別台灣,但我與明澤倒沒有丁點的傷感,反而感到生命都被解放了似的,每天愉快地盡情享受著北太平洋的景色。每到午晚餐,船長、大副、二副與我們十一個乘客一起用餐。船上提供五星級的江浙寧波美食、服務。圍在我們餐桌後面,站著五個穿著整齊的男服務生,替我們盛飯,把每人桌面的杯盤狼藉即時清掉,隨時倒酒。年輕時,光顧好餐廳的機會不多,也分辨不出江浙寧波菜的差別,只知道這些菜餚實在好吃。一次,我不斷地讚美,對面坐的一位秀氣的女生說:「還好啦, 台北某某餐廳好吃多了。」飯後大家又一起聊天、說笑、喝酒、跳舞等。幾天下來,個個親如好友。我才發現我們十一個乘客中,除了陳明澤和我是台灣人外,個個都是來頭不小;不是父母乃政府的高官,或國民黨的高幹,就是國營事業主管的孩子。我也才知道搭乘貨輪到美國不是屈就,而是特權。我也査知每個乘客的船票價格不一,就看來頭的大小了。陳明澤和我的票價最低,不 是因爲我女朋友家族的官位,而是商業利益拳頭買的帳。一般老百姓想坐貨輪到美國,只能望洋興嘆了。

每天天氣陽光普照,蔚藍的天空點綴著朵朵白雲與碧綠海洋的浪花水波,廣闊無際,上下輝映。傍晚海平線上的落日雲彩,千姿百態,變幻莫測。自然的壯麗雄偉只能在自然的擁抱裡才能感受,什麼偉大作家的描述,什麼偉大畫家的彩繪,也感動不了我當下的心靈、生命渺小的感悟,和孤芳自賞的孤寂。所以,我不斷慫恿所有船上的朋友,早晚都要走出船艙曬曬太陽,欣賞自然大海的美景,因爲這是生命難得的機會。女生都以天氣太冷了、風太大了、陽光太刺人了,或紫外線太強婉拒;男生則以起不來 了,或天天看了也無趣爲由婉謝。可是大家對室內的活動,喝酒跳舞說笑十分熱中,每晚都到凌晨才叫停。這些活動我也有時熱情參與,談天說地,學了不少以前未經驗的世態。但陳明澤不喝酒,大都很早上床。我想這些朋友都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孩子,嬌生慣養,受父母呵護,少見世面,一旦離鄉背井,藉著喝酒聊天打發難過心情,是可瞭解的。

我記得俄國作家Dostoyevsky (杜斯妥也夫斯基)曾描述觀察很多渡輪來往的旅客,發現大致有兩類的旅客。一類排隊等候渡輪上船時,一窩蜂地湧上,急忙到處尋找座位。有的特別尋找角落的位置,坐下後,就抱頭睡覺;有的找靠海的座位,坐下後就閉目養神;有的隨便找個座位,拿起報紙就看。這些人一到岸,也一樣蜂擁而出。另一類的乘客不疾不徐地走入船艙,隨便找個位置站著等船啓動,然後悠閒地走到後面的甲板,欣賞著渡輪徐徐離開,港灣慢慢消失的景色。看到笑咪咪的乘客,也會熱絡地打個招呼。不時走到船頭的甲板,觀賞渡船乘風破浪的前景,或登上渡輪層的甲板,欣賞船尾海水被捲起波浪的光景。到了岸後,他們也不疾不徐地離開。前類的乘客,他們關心的是到達終點。後一類的人,他們重視的是到達終點以前生命過程的體驗。「基勝號」船上,陳明澤和我是同一類,其他朋友是另一類。重點是,在生命的旅途上,不管在什麼樣的情境下,好奇外在的環境,願意觀察體驗的動力,本是生命的本質,是推動生存適應能力的熱能。

船繼續往東北時,突然大風大浪,船搖晃得比以前更厲害,大家都暈船到站不起來,不得不躺在床上,連陳明澤和我都無法倖免。甚至有一段,搖晃得嚇人,船長要我們睡覺時用繩子綁起來,以免掉下床來。

第六天晚上吃飯時,船長向大家報告說:「洛杉磯Watts地區 正在發生前所未有的黑人大暴動,情況並不是很樂觀。Watts在洛杉磯的南部,離我們船停靠的Long Beach (長灘)港不遠,希望不再擴大。」女孩子聽了後個個緊張萬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來說去,類似像「美國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黑人不是生活也不錯嗎?」船長搖頭地說:「美國種族歧視問題大囉。不僅是黑人,亞洲人、西裔人也是被歧視一族;中國人在加州被歧視的歷史久啦。」我們當時雖很關心,但無收音機可聽,只能問船長才知道點消息。我在大四時,修了美國文學課,稍微瞭解美國歧視其他種族的問題,讀到一些令人感慨的歧視內容的文藝作品。黑人的暴動其實是一種自殘的吶喊及抗議。

第十天的晚上,船長笑笑地告訴我們:「引擎發生故障了,因在深海無法拋錨固定,船已開始飄搖離開航道。不過不要害怕,引擎不久後可以修好的,請大家安心。」大家都不相信,心裡都開始擔憂,忐忑不安。幾個女孩子聚在一起,有的開始怕到哭出來。我和陳明澤跑出甲板,感受船飄搖的程度,離開航道的感覺。 我們可以感受到船不再直航,而是左右搖擺,但可感覺出搖擺的度數不大。我和陳明澤回臥室後,安慰大家只要沒有颱風,一定沒問題。

果然經一天的時間,引擎修復了。根據船長的訊息,船已飄離航道200浬以外,不久就可以回到航道了。經驗老到的船長說:「這不是很嚴重的事,常常發生,因爲這是艘舊貨輪。喔,暴動事也平靜下來了,死傷破壞很慘重。你們不要擔心了。」幸好以後的航程都平安無事。一般而言,當時台灣到美國西岸的航程最多十來天,但我們到了加州San Pedro (聖佩德羅)碼頭時,已是第十六天了。十六天中,除了有兩次的大風大浪讓很多人暈船外,其餘的航程都風平浪靜。特別在第十天後,每天汪洋大海的海天變化,可以說是太虛幻境、波詭雲譎,美極了!

第十六天,船靠碼頭,大家準備下船時,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我們發現少了一個女生。大家分頭去找,才發現她在二副的房間裡拒絕出來。她哭得死去活來,堅持留下來與二副一起、不分不離。我們才知道在這貨輪上,短短十六天的時間,發生了一起「驚 天動人」的愛情故事。船長要我們去勸她,但她死也不出來。我們一邊勸著她,一邊拉著她,她哭啊哭,踢啊踢,最後還是二副把她拉出船艙;我們終於硬把她拖下船,活生生斬斷了一段情緣。我目睹愛情的澎湃力量,短短數天的情緣,可能讓人懷念終身。愛情的美麗和偉大,如同大自然大海一般,我默默地感同身受。

187_搭上貨輪 航向美國摘自 活出淋漓盡致的生命 林俊義回憶錄/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