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伴隨著一支筆 / 黃娟

伴隨著一枝筆

作者:黃娟

我出生在日本統治下的台灣,地點是新竹州新竹市。由於父親在台北經營貿易行,我們都在台北長大。 那時的台北,有講日本話的日本人,講福佬話的福佬人,講客家話的客家人。三種語言裡,最有權威的是統治者使用的日本話,最常聽到的是使用人數最多的福佬話。客家話則幾乎聽不到,因為人數很少,是外鄉來的客家人在自己家裡使用而已。我們就是屬於人數稀少的那一群。

由於是外鄉人,逢年過節,父母親便帶我們返鄉省親。父母親都是楊梅人,從台北回楊梅,要到台北火車站,坐縱貫鐵路的大火車,對孩子們來說,這是令人 興奮的大事件。我們尤其喜歡去外婆家,那時外公已去世,但是外婆家的大廳牆上,掛著他帶呢帽,穿著燕尾服,掛了勳章的相片。一看就是威嚴十足,一派偉人的 模樣兒。聽說那勳章還是日本皇太子殿下親自頒發的。記憶裡常常仰望著那張肖像發呆。

……

我在七歲時入小學,進的是台灣人念的公學校。日本的出版業很發達,兒童書籍很多,入學前就喜歡閱讀的我,很高興有了正式上學的機會。不幸第二年的十 二月,日本偷襲了美國的珍珠港,把多年來在中國進行的侵略戰爭,進一步擴大,為自己樹立了強敵。那之前的台灣,除了到處可聞的軍歌之外,日常生活尚無「戰 爭」的氣息。現在可不同了,戰雲終於湧罩在台灣的上空。儘管日本一開始就旋風似地席捲了南洋,但是以美國的國力,一旦動員重整軍備,反攻的火力格外兇猛, 忝列日本殖民地的台灣,怎能逃避那即將漫延的戰禍?

果然美國以轟炸機打先鋒,頻頻飛臨台灣上空,展開了台灣史上最慘烈的空襲。我們不得不離開大都市台北,疏散到故鄉楊梅來。這時台日之間的交通和運輸 已大受阻礙,不但圖文並茂的各色書籍無法運到台灣來,連各種日用品也不易到手了。最後糧食都嚴重短缺,政府不得不實行配給制度,我們開始了伴隨飢餓的戰時 生活。這時學校也早已停課了,一方面空襲頻繁而持續,二方面日籍教師都應召出征,師資缺乏,沒有老師教課。 無課可上,無書可讀,我的時間多半消耗在幫忙家事上。鄉居生活洗衣服必須要到河邊去,洗好要晾在院子的竹竿上。還要到井邊去打水和挑水,才有水喝。吃的青 菜也是自己種的,幫著母親拿鋤頭從掘土、鬆土開始,到下種、澆水……,這才體會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道理。

逃空襲警報也是這段生活的特點,「嗚嗚嗚」叫的警報聲,分「警戒警報」和「空襲警報」兩級,「警戒」的意思是「敵機出現了,小心!」,「空襲」的意 思是「敵機在頭上,進入防空洞!」。 日警管得很嚴,一旦有「空襲警報」必須躲入防空洞不可。但是在鄉下,看不到警察就不必緊張了。我們都有躲在竹林下偷看空襲的經驗:當低空俯飛的美機,一個 接一個地投下酒瓶似的炸彈之後,聽見的是炸彈炸開的震動聲。但是一想到炸彈下的居民和家禽,寵物的命運,倒也叫人不寒而慄。

我們有個鄰居,從經歷了空襲破壞的大城市回來,餘悸猶存地形容他所看到的場面: 「地上是一個又一個的大窟窿,建築物只剩下殘垣頹壁,被烈火燒彎的鐵條懸掛在一角,許多地方還在冒煙………」。

「有沒有看到屍體?」我在心裡問。

「炸彈下的人體,是炸得粉碎,還是燒成焦炭?」我繼續無聲地問。

比較上還是裝在白布包紮的木盒子裡,由前線送回來的骨灰,比較端莊,我偷偷地下了結論。

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不但經歷了空襲和轟炸,也見證了戰爭和死亡。 這場戰爭拖了好幾年,最後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結束(1945年8月)。這是很意外的結果,不是說「皇軍無敵」,「皇軍必勝」嗎?不過經驗告訴我們,日本是在打敗仗,不然美機怎麼能「如入無人之地」般,猛炸台灣各城市?何況還聽說美已逼近日本本土了!

「終戰」叫人人鬆了口氣:不再有「空襲」,不再有人「出征」,也不再有人「戰死」。 但是謠言裡有關「台灣地位」的改變,也帶來了各種的「不安」。 如果日本勝利,台灣人繼續作日本人,熟練地運用早就學會的日語文、在熟悉的社會制度裡,規規矩矩地過日本,即使無法與日本人公平競爭,生活的安定還是可以保障的。 現在一切都在「未知」之。

回到祖國的懷抱是什麼意思呢?這個祖國不是打了敗仗之後,還把台灣割讓給日本的嗎? 對台灣人來說,中國是個陌生的國家,使用不同的語言文字。 但是善良的台灣人,選擇了做「拜拜」的方式,熱烈地歡迎祖國官兵,一廂情願地相信具有「血緣」的中國,一定會善待台灣人。

一九四五年十月,距日本宣佈投降兩個月之後,我們奉命到車站迎接來台的祖國官兵。停戰之後,我們學生算是第一次被召集,頗有恢復了學生身份的喜悅。 我心想快要復學了吧,總不能一直停課,何況不再有空襲了。雖然是憑「口傳口」的原始傳達,車站前聚集了不少學生,屬於台灣籍的老師也都出來了。

我心中有一個疑問,楊梅是個小地方,祖國官兵來楊梅做什麼呢? 老師也什麼都不知道:她說日籍校長走了,上面沒有指示誰來負責,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學,至於教什麼,有沒有老師來教?都是問號,沒有答案。 我聽了心情很沈悶。

等了好幾個鐘頭才到達的祖國官兵,也叫人大失所望。出現在月台的士兵,個個身材短小,衣帽不整,三三兩兩地背鍋帶傘,猶如一群難民。看慣了雄糾糾、氣昂昂的日本皇軍,很難相信眼前這群,也算是軍人,更不要說他們還屬於「勝利」的一方。

我熟悉的世界消失了,連學校也是似有似無,而為學生授課解惑的教師更是一問三不知。我們要到哪裡去學習新的語言呢?因戰爭而荒廢的學業,有辦法補救嗎?日本和中國的教育制度可以相互銜接嗎?我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憂慮。

戰後的生活,對台灣人是一大挑戰

新政府、新官員做了這樣的宣佈:「我們不貪污、不偷懶、不揩。」 先不說台灣人不懂「揩油」兩個字的意思,但是「不貪污、不偷懶」,不是官員最起碼的操守嗎?鄭重宣佈,正是應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笑話。還有一句話也很有意思:「不要送紅包,也不要走後門」,這不是很明顯的暗示嗎?難怪台灣很快就產生了「紅包文化」,入境得問俗哇!

至於負責接收日產和公營企業的接收人員,明目張瞻地塗改日人準備的詳盡財產目錄,大量中飽私囊。因而經過「接收」的財產,有很多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祖國官員種種駭人聽聞的行為,給守法的台灣人嚴重的精神打擊。而實際的生活面,台灣人面對的是「治安敗壞」,「物質奇缺」,「物價飆漲」等嚴重的問題。

「戰後」的生活,比「戰時」還要艱。埋怨「日本殖民統治」的台灣人,開始懷念日治時代那種安全、有秩序的社會。

過了年的四月(1946),我考進了新竹高女。 四月開學是日本的學制,四年制的「高女」也是日本特有的。 這之前,我就讀的小學一直沒有復學,幸好有一位台灣人老師,自動召集志願來的學生,利用廟宇庭院,把他自己從台北「講習班」學來的北京語「注音符號」教給我們。後來還告訴我們「中學招生」和「報考」等消息。 我沒有從小學正式畢業,也沒有機會念到五、六年級的課程,但是我考取了「高女」。總共也不過錄取了兩班一百個學生,說來也幸運。大概大家的程度都不好吧?

我們坐火車從楊梅到新竹上學,戰後的火車,車班不多,常常誤時,車中更是擠爆了人。這段通學的日子,可謂其苦無比。 註冊繳費開學之後,我們拿到了許多嶄新的教科書:歷史、地理、公民、博物、英文、國文、數學等等。全是漢字寫的。我認識的漢字是一年級到四年級的日本教科 書上出現的,也許還有一些是讀課外書時吸收到的。總而言之,所有的教科書,都屬於天書。那時要聘請中學教師大概不容易,因為台灣人教師不懂中文,中國來的 又良莠不齊,加上他們講的北京話,東西南北各唱各的調,聽來都像烏鴉叫。上一堂課,要靜坐五十分鐘,絕對是受苦刑。如果不是戰後家庭經濟拮据,想到付了昂 貴的註冊費和火車月票,不好好學習,實在對不起父母,不然「逃學」或「休學」,都曾是我願意走的路。

一九四七年二月,中文書已啃了十個月,台北方面傳來了「抗暴事件」。因為有南北交通可能中斷的傳聞,火車通學生被通令提早回家。 那時我們還住在楊梅鄉下,但是台北發生的大事件,還是陸陸續續地傳來。雖然大人們喜歡避開孩子們的耳目,母親倒是例外,大概她認為中學生已是半個大人了 吧? 這個事件被稱為「二二八事變」,起因於警員查禁煙,擊傷女煙販、又槍殺抱不平的抗議市民。不過根本原因應是台灣人對貪腐無能而傲慢的新政府,積壓多時的不 滿,藉機暴發出來。一時全島響應,到處都有抗議和槍殺事件,學校因而停課,交通為之斷絕。不幸新政府無意聽取民怨,也不思反省,藉用中央派來的大兵,大事 屠殺,以「恐怖」手段對付島民,讓台灣人見識了祖國的真面目。「事變」之中到「事變」之後很久,一直有大量島民失蹤,這些人(包括許多台灣精英)無故被捕 暗殺,是政府消滅台灣領導人才的陰謀,造成了無數的「二二八」受難家屬。

一九四九年六月,我從省立新竹女中的初中部畢業。入學時的校名「新竹高等女學校」已被改名,也依中國學制,分為初中和高中的兩個部分。原先四月入學 的我們,逼不得已拖到六月,才與後來九月入學的併為同屆畢業,可以說無端斷送了好幾個月的寶貴時光,還多繳了一個學期的學費,真是冤枉。

「畢業」面對的是對將來的選擇,雖然繼續升學是天經地義,但是在戰後政局紛亂,經濟蕭條,生活普遍艱困的情形下,我不敢走「高中、大學」的坦途,知 道家裡負擔不起,應該做一個懂事的孝順女兒,結果就考了公費的師範學校。由於「語文轉換」造成的困難,三年初中,所學有限,要想錄取必須苦讀,便把過去未 念到或不甚了解的部分,拿出來自修或複習,務求消化貫通,以便如願考取。九月,我果然獲取,進了台北女師。

這一年台灣在政治上有了許多變化,其中最重要的有兩件事:

一是軍人陳誠,於一月就任台灣省主席,五月宣佈「台灣省戒嚴令」。於是之前「二二八」事變期間,台灣人經驗過的殺氣騰騰的氣氛,又滲透到本島的每一 個角落。二是被共產黨打敗的國民政府(蔣政權),於十二月七日逃難來台,妄稱台北為戰時首都,台灣從此成了國民黨的「反共基地」。

台灣人口暴漲了,除了所謂的中央政府官員及眷屬,從大陸敗退的蔣軍,以及大批的大陸難民,陸續逃來台灣,求個落腳地。那種擁擠、嘈雜和不安的現象, 到處可見,而以台北為最,敗退的殘兵敗將更有「處處是匪諜」的危急心態,對付市民,用的是「人人可疑」的眼光。台灣人從此在「威權統治」和「戒嚴令」下, 進入「白色恐怖」的時代。我們在學校受的是「反共教育」,強調的是「效忠領袖」的個人崇拜。畢業後我們教學生,也是被迫採取同樣的模式。

教書的階段,我因家中經濟未改善,被迫放棄在服務期滿後,繼續升學的計劃。那時的小學「升學競爭」很厲害,所謂的「惡性補習」是不得己的罪惡,我不 願意被困在小學,乃走上自修考「資格」之路,先後考取了「普通考試教育行政人員」、「歷史科中學教員檢定考試」、「高等考試教育行政人員」等公務員考試。 後來改任中學教師。

一九六零年,鄉土作家鍾理和先生喀血去世。由鍾肇政先生、文心先生、林海音女士共同成立的「鍾理和遺作出版委員會」為他出版了生平第一本作品集 《雨》。那時一個朋友要求我幫忙銷書,我便答應了。鍾理和先生的作品,我不但是第一次拜讀,這之前也不知道有所謂的「本土作家」,在「語文轉換」之後,還 能夠孜孜不倦地從事創作,儘管很少有發表的機會。受了鍾理和先生作品的感動,一向喜歡文學的我,也萌發了「寫作」的興趣。承蒙鍾肇政先生的指導,林海音女 士的鼓勵,我順利地展開了寫作生涯。一九六四年四月吳濁流先生自費創辦《台灣文藝》雜誌,繼承日治時代「台灣文學」的香火,也為台灣作家提供發表作品的園 地。從此以後我們便以《台灣文藝》和吳濁流為中心,有了互相切磋和砥礪的機會。我也因為創作力蓬勃,立即受到前輩作家的賞識,從此與台灣文學結下了深摯的 緣分。

一九六二年,我與嘉義出身,在中央研究院任職的翁登山結婚。那時的台灣,留學熱潮已達高峰,青年學子莫不以「出國」做為畢業之後的主要出路,嚮往的 是外面自由的世界。登山先以「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公費出國,兩年之後依約回來服務,期滿再以私費出國。我是在一九六八年才帶了兩個女兒,赴美與他 團聚。與許許多多年輕夫妻一般,經歷了分居兩地的相思與煎熬。

至今忘不了那種踏上美國土地的解放感,能夠脫離高壓統治下的台灣,誠屬可貴,何況我們還享受一家團聚之樂。

我離開台灣時,已經出版了三本短篇小說集,一本長篇小說,又得了當時唯一的文學獎「扶輪社文學獎」,寫作成績尚屬耀眼。來美之後,為了適應新環境, 照顧幼小子女一時停筆。但是在資訊自由的美國,我讀了很多台灣禁書,又見證了國民黨校園間諜的囂張,發表「自救宣言」而被監禁的彭明敏教授的逃離台灣,黃 文雄的刺蔣事件,紐約的民眾大會與自決遊行等等,可以說經歷的是「台灣意識」覺醒的七十年代,何況又受了「美麗島事件」的衝擊。這一切都為我八十年代的創 作,做了準備工作。不幸的是高漲的政治意識,使我上了「黑名單」,作品也受到了國民黨系報刊的封殺。

除了創作,我參與的活動很多,如一九八三年加入剛成立的「台灣文學研究會」,旨在島內禁止研究「台灣文學」的時代,利用海外自由的環境,展開「台灣 文學」的研究,先後提供了十餘篇論文,並在一九八八到一九九零年之間擔任會長。我在會長任內,主持了日本筑波國際會議,打開了國際學術會議以「台灣文學」 之名召開的先例。

我也是「北美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的資深會員,擔任過兩年會長,長期投入客家運動,為弱勢的客家族群,爭取權益。至於「台灣同鄉會」及「台灣人婦 女會」的活動,更是例行公事,義不容辭。我也曾經短期主持過台灣人報刊的「書評欄」,也常赴各地台美人夏令營從事「演講」,積極推廣「台灣文學」。

旅居美國四十餘年,交出的成績單是:1. 「散文隨筆集」兩本,2. 「短篇小說集」四本,3. 「長篇小說」六本,4. 「文學評論集」一本。代表作是大河小說《楊梅三部曲》:將故事主人翁一生的經歷和台灣波瀾壯闊的現代史融合為一,可謂以「小說」重現了台灣百年史。書中敘 述的時間從日本殖民統治到政黨輪替;空間則從楊梅小鎮延伸到台美人社會。本書還有一個特色是:完整地記錄了六十年代以後,台灣人追求民主的奮鬥過程(還包 括了客家運動),也寫了台美人在海外的艱苦奮鬥,以及對故鄉台灣的關懷。

運用文人之筆,為歷史做見證,是我畢生的願望。

 

源自 黃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