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 斷了缐的風箏 / 雨歇 /2015/11

斷了缐的風箏

作者 雨歇

詩敏 :

我今天在排舞班上見到一位女士,長得那麼像妳,使我想起妳,心中有一份激動,看她那麼快樂在跳舞 ,看她和先生很親蜜的樣子, 我不斷在想妳,我的詩敏像她一樣,應該也能擁有這份幸福的。  詩敏,我們已經 三十幾年沒有見面,我到處找妳,在同學會、在同鄉會、碰到來自妳家鄉的朋友就問起妳…, 可是一直得不到妳的消息,妳在哪裡?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我的雜貨店裏,那天妳心情非常不好,妳告訴我,幾天前妳的手提包在路上走的時候被人家搶走了,妳有很多的委屈要向我傾吐,但是我忙著招呼客人、   進貨、 上架、和供應商、送貨員周旋,切肉、作三明治  …無法坐下來長談。 我那個時候並不好過,我因 先生棄工從商,需要靠經營小雜貨店,賺取蠅頭小利來養家和支持他的夢想大志,一年三百六十三天,從早上七點作到晚上七點。 而妳那時年已過三十二,未婚,拿到碩士後一直找不到本行工作,只好委屈在一家小公司作小職員糊口。 我們實在是兩個天涯失意人,想當年我們是大學班上名列第一、第二的優等生,竟然淪落到這個田地,令人唏噓。那天妳很失望地離開了,從此我們失去了音訊。

你我個性都很忠厚老實、勤奮進取,所以很自然地,我們成了非常知心要好的朋友,除了學業上互切互磋外, 我們上課、進出圖書館、逛街、飯後在校園散步,看各种書展、花展…總是形影不離,好個「雙人行」, 後來李翔文加了進來,成了三人行, 李翔文是課業上的一大益友,他文史素養俱佳,治學積極貫徹,但這段「三人行」為時不長,班上開始傳言他對我有意思,這怎麼可以?他是已經有女朋友的人,我才不願 去揹那「奪人男友」的惡名呢,而把他趕了出去。我的出手果斷,那時著實把妳嚇了一跳,妳不太忍心。

有一次李翔文帶我們一同去向有名的「鐘鼎文」 大師拜師,請他收為徒弟,大師驚嘆    說:「很奇怪,台灣風水並不好,卻出了很多美麗的女子。」我不知他是在指妳?還是我?還是我們?妳有一份古典的美,高雅的氣質,但眉宇之間總是深鎖著淡淡的哀愁,從沒看過妳開懷大笑,雖然正值青春年華 ,卻感受不到那股輕鬆無憂的氣息,妳太沉重!

你是一個很客氣的人,不敢對人說「不」,而常常被人家欺負 、佔便宜。 我上課時總是很用心聽講,認真做筆記, 考試前有僑生同學來借我筆記簿,我特地跟她說 ,只能借兩天,(我自己都還沒有複習呢。),結果她不僅沒有準時還我,還把這個筆記轉了幾手借給其他的同學們,直到考完試之後,我還沒有看到我筆記簿的蹤影,我一氣之下,從此不再出借。沒有想到她們竟轉而向妳重施故技,妳雖氣在心頭,她們下次再要求,妳還是不敢拒絕,妳就這樣子 一直忍受,一直忍受。 我處處想要保護妳,維護妳的權益,可是有時候實在幫不上忙。懦弱的個性使妳吃盡大虧和苦頭,妳畢業後到家鄉去教書,也受到當時另外一位同事的排擠、迫害, 妳都沒能反擊,保護自己。妳來紐約攻讀中文碩士,拿到碩士之後,系裡沒有幫妳找工作,因為他們說妳的中文發音夾帶有台灣口音, 真枉費妳辛苦出國加上二年苦讀。

記得第一次妳來到美國來找我時,我們是那麼高興,我很羨慕妳,能繼續在本行進修,能夠更上一層樓。我那個時候已經有了一個小孩,我也曾上過美國研究所唸圖書管理系,只是因為小孩多病 ,中途而廢。 妳突然提到李翔文結婚的事情,妳告訴我,對方是一個惡名昭彰的潑婦,  我們實在很為他惋惜。十多年後我回台灣, 從同學口中 得知李翔文(我班的秀才) 畢業後曾經和妳有一段情,其實我 覺得你們是非常相配的 ,後來因為妳決定出國而分手,他傷心欲絕 ,竟隨隨便便地找了一個女人结婚。妳在大四的時候也有一位租在同一 棟樓房的男 生想要追求妳,可是他一聽說妳畢業後打算出國,就打退堂鼓了。妳強烈的「 進取心」值得讚賞,但也嚇跑了不少理想的對象。

我曾經很熱心地幫妳在美國找對象,印象中最深的那次是:我 介紹 外子的大學同學給妳—他是我先生班上唯一還沒有結婚的光棍,剛拿到博士學位,可是 這個人非常傲慢, 連對女性基本的禮貌都沒有,把妳冷落一旁。 我也曾想介紹一位年輕的朋友給妳,可是他的個性暴躁偏激,我知道妳那逆來順受的個性,恐怕妳受苦,所以改變主意。 那時的紐約地區,由台灣來的年軽人,女多於男,擇偶競爭激烈,許多單身的女孩終於瞭解現實,看破,收拾自己的驕傲,趁華顏還未衰之前,回去台灣找對象,大部分的人都得到了美滿的婚 姻 。我當時也曾暗示過妳不妨回去台灣,不要在美國延誤青春 。

妳是一位絕佳的「賢妻良母」材料,但卻不會推銷自己,這不知是否跟妳的自卑感有關?記得有一次 我們坐在餐桌上深談,妳突然提起自己非常「自卑」的問題,我們都修過「心理學」,所以我想 幫你找出根源(root),  妳幾 度欲言還止,顯得非常掙扎痛苦,我也就不再勉強妳。 我後來跟大姐到妳家鄉去拜訪她的朋友,在那裡聽到了許多關於妳家庭的故事,終於找到一些端倪。

原來妳的母親 年軽時嫁到了一 戶人家, 遭受虐待,離婚回到娘家,為了打發時間和療養心靈創傷,她去一家私塾習讀漢學 ,結果和己有妻室的老師產生愛情,成了他的細姨,元配和她的兒子們非常憤怒、不甘心,對妳 母親和你們這些小孩兇悍至極,雖不同住, 但常常在公共場合、在街頭羞辱你們,甚至動粗攻撃,—我終於明白妳的膽小、懦弱、 寡歡、自卑,其來有自。可是你們這些小孩都非常上進、有志氣,個個都得到高等教育,有醫生、律師、理工專家…,博士、碩士滿屋皆是。妳的其他手足們好像都克服了這些陰影、障礙,成長得非常健康 ,過著得勝的人生 , 獨獨只有妳特別敏感 ,受創最重,把上一代的恩怨連接到自己的身上,自我折磨,除了「進取心」之外,我隱約看到 「罪惡感」在妳的婚姻途上扮演的負面角色。

我們都已經邁進老年,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再和妳見一次面,我想要告訴妳,我已經跳脫了那個 「作雜貨店老闆娘」的命運,十幾年辛苦下來,我先生的事業終於進入軌道,我和其他人一樣也能安居樂業,不必再為生活賣命 。 我現在已經是六個孫子的阿嬤,如今,不知妳在何方?妳的近況?實在想念妳,非常想念妳。 現在,我終於有了時間,我們可以坐下來長談、敘舊 。三十幾年了,那断了缐的風箏何時會再出現在我的庭院裏?

源自 雨歇11/16/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