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 懷念黃金來教授-一位永遠不放棄希望的長者 / 賴其萬 /2015/12

懷念黃金來教授-一位永遠不放棄希望的長者

作者 賴其萬

幾個星期前由美國傳來消息,才知道黃金來教授在午睡中安詳地過世,心中不覺一陣憫然。黃教授與我們家因緣彼深,他是在我小學時搬入我家,做我大哥的家庭教師。幾年後大哥順利考上台大物理系,他又接下來教二姐二哥,一直到我考進初中那年,他才離台赴美深造。還記得在他離台前幾天,他帶我去當時衡陽路的一家”田園音樂咖啡廳”裡,對我說了許多我似懂非懂的人生道理,然後帶我去遠東出版社、買了一部梁實秋的英漢字典作為我考入建國中學初一的禮物。一恍眼那已是四十幾年前的往事了……。我們都跟著媽媽稱他”黄先生”,而稱黃太太“先生娘”。我們全家人就這樣子與”黃先生” ,”先生娘”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有好幾年,而家父也視黃先生有如自己的孩子,而我們也都以他為兄長般地尊敬,而他們的長女Grace出世時,地的中文名字”雅娟”也是家父幫地取的。黃先生出國後,”先生娘”就回去娘家好幾年,等到黃先生拿了學位生活穩定下來,才把全家接到美國。黃先生出國後,由於關心台灣人的事務而一直都在黑名單而無法回國,等到戒嚴令解除以後,黃先生又因為事業上種種關係,竟一拖再拖而始终未能如願回鄉。家父去美國看我們子女時,也都會去拜訪黃先生,而我們家人也因他與家父的親密關係,到目前仍不忍心告訴老父黃先生過世的厄耗。

每個人到這世不會是永遠的,有緣來此生,孤鴻留泥爪。每個人在生之年,總會姶他人留下一點東西的,但對不同的人可能留下不同的影響。黃先生留給學生的,是非常豐富的專業知識以及嚴謹的治學態度,他在工業工程學,尤其是decision-making方面所寫的教科書是最具權威性最受學生歡迎的好書。留給他的家人朋友的,我相信除了誠摯的親情友誼,他守正不阿持恆貫徹的精神也給了我們最好的身敎。接近黃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如果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得十分徹底,他最近十幾年來篇信日本森下博士的食物療法,吃糙米豆食而決不沾魚肉。森下博士所寫的保健長壽的書藉他幾乎都讀過,碰到朋友就勸人吃糙米,就送人森下博士的書。記得十幾年前我當北美洲教授學會平原區分會會長時,我們就與醫師會一起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健康食物講座,由黃先生介紹森下博士的觀念,而請幾位醫生以他們醫學專業的角度來批評。記得最後在與幾位醫生的辯論中,他舌戰群雄,引經具典地為他所奉行的森下食物作辯護,他那激動的表情,兩手飛舞的樣子,恍若昨日,真是令人難忘。

九七年的九月黃先生在Mayo Clinic被發現有前列腺癌症,同時同位素掃瞄已呈現出骨轉移。他決定放棄西醫而飛往日本,接受他所最欽佩的森下搏士的治療。他深信食物的調配以及一些藥用植物的口服與外敷,一定能使他向西醫們證明他可以戰勝癌症。他以科學家的態度廣泛地收集這種治療的成功實例或所謂的醫學奇蹟,而自己再仔細分析所收集到的資料:而最後他達到結論,深信這種療法確實有效,而全力以赴。當我想勸他接受西醫治療時,我發現他所深信的是與我們一般西醫的出發點完全不同的致病理論,而我面臨的挑戰是他所收集的一大堆我從沒念過的另類醫學(alternative medicine)的書本。我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的消瘦,心裡實在非常擔心,我勸不過他,我就勸他去Mayo Clinic再做個同位素掃瞄來比較。果真骨轉移有明顯改善,那麼我們就繼續他的治潦。

但是如杲骨轉移反倒惡化,那我們就應該改弦易轍,開始接受西醫治療。黃先生就是不肯,記得有一次我與他說了半天不歡而散時,我因為無法說服他而沮喪,我對内人抱怨說黃先生之所以不願接受西醫檢查,根本是在逃避現實。想不到,深懂心理學的内人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你為什麼一定要破壞他的希望呢?事實上到這種已經有骨轉移的地步,我們西醫能做的也十分有限,你執意要他做同位素掃描,如果證明没有改善,我們西醫又能再做什麼?反過來看,他目前對森下療法有信心有希望的日子,不是有更好的生活品質嗎?“内人的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使我一時頓悟出,我們醫者能為病人做的最重要的是什麼:雖然我們明知我們是對的而病人是錯的,但如果我們證明了我們對,但我們卻沒有更好的治療可以給病人的話,證明病人是錯的,又真地是那麼重要嗎?就因為這樣的想法,我開始改變我對黃先生的態度,我再也不強勸他接受西醫的治療,而開始試圖以他的立場去瞭解他的想法。去年二月我打電話給他,告訴 他我已決定離開久居二十幾年的美國,將於八月回台灣參加慈濟醫學院。當時他在電話中十分激動地邀我一定在回台前去他那裡,因為他已為我準備了一些非傳統醫學的教材,希望我回台灣從事醫學教育時,能非常open-minded地去介紹這種一般西醫尚無法接受的知識。當我七月到Manhattan辭行時,很多台灣同鄉好友為我餞行,在餐廳吃過晚飯後,我們又到張教授家暢談,也許有些同鄉無法瞭解黃先生當晚怎麼都在談他的森下療法,其實座中可能只有我與内人知道他之所以這般,就是他希望能在我回國前讓我深信他在走的路是對的,也希望我真地回台後在醫學教育裡可以培養出一些比較open-minded的醫生。

聖誕節新年我們回美國與小孩子們重聚天倫,先生娘告訴我黃先生最近背痛加遽,身體消瘦得很厲害。我們商量結果決定不管天氣如何,我們也要在這短短幾天回美的日子裡找個時間去拜訪他。我剛買了一個很小的數位型錄影機,也想利用這機會錄一些他的聲音影像給台灣的家人看。我們到了Manhattan,才發覺黃先生變得瘦弱多了,走路都需人扶持,看了令人心酸。他一看我們到了,就很興奮地給我看他寫的講義大網。他說他昨天想了一整天,把他要談的事,包括他的病與他的治療經過,為我們準備了一個小時的課,希望我能不辜負他的寄望,能回台灣在從事醫學教育時,讓年輕的醫生能有機會接受這種”新知識”。我告訴他我帶了錄影機來,是否就把他要對我說的話全程記錄下來,黃先生非常高興,一直說這影片將來一定是非常有意義的,將來他戰勝了癌症時,這影片就是最好的見證。他說他最近背痛是因為他走路時不慎摔倒而傷了背部,與癌症無關。森下博士教他三天禁食可以使癌細跑死亡,也會使背痛減少,他說三天後果然疼痛銳減,所以他就自己主動再繼續地減少食量。他深信”再十天”他就可以恢復他的正當食量,而那時候他的體重也一定就會恢復的。接著他說他自已知道他已戰勝了癌症,他說了好幾次他的癌症已經“cured”。他說他已決定今年四月要回台灣希望能與久違的家人見面。我當時一直注意地觀察他的面部表情,想看出他是真心的相信他會康復嗎?他那麼聰明的人,他真地相信他的背痛不是更多的骨轉移,他的消瘦不是癌症已進入末期?回家的路上我與内人兩個醫生竟然開始懷疑我們自己,也許黃先生是對的,我們是錯的,他可能誠如他相信的,把會戰勝癌症的。值管他顯得那麼瘦弱,但如果真的是癌症末期,病人那有這般充沛的精力,作了一個多鐘頭有條有理的”講課”,而臨行依依時的叮嚀又絲毫没有病態倦容。我們不知看過多少癌症末期的病人,但他好像就不像是一個行將入木的老人。我們在離美返台的機上還充滿希望地說,但願我們是錯了,黃先生真的是戰勝了癌症,他的前列腺癌就如他說的,已經 “cured” 了。

”不以成敗論英雄”,今天雖然黃先生所深信的森下療法並没有達到他的期望,而我也還是不瞭解”另類醫學”,但他給我的啟示–鼓舞病人的”希望”與訓練open-minded的醫生,卻仍是我今後在醫學教育中不敢忽視的課題。

現在是清晨,我在花蓮住家的頂樓,聽著雀烏競叫,看著峻山白雲,我突然間有一種衝動想大聲地叫一聲”黃先生,我多麼希望你四月回來時,我可以陪你看這裡的山,這裡的水!”

(1999.2.27寫於花蓮慈濟醫學院與醫院)

後記:今天清晨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就在床上翻閲剛接到的二月十一日的太平洋時報,讀了卜睿哲先生(李彥輝先生譯)對費城台大校友會的”美國與台灣之關係”的講稿(第八版),突然注意到在同一版面有一篇英文文章“Kim Lai, Our Crcaiive Leacler”。本以為這是寫給台美人下一代的,而且也從没聽過Kim Lai,不知何許人也。但一看同樣是姓Lai,而且又走我一向仰募的廖述宗敎授所寫的,所以也就一口氣把它唸完。這才知道Kim Lai是”金來”,這是廖教授在一月三十日黃先生的喪事所講的話。我一時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觸:我們與黃先生相交這麼多年就從不曉得他的英文名字有個Lai字。Kim Lai, you are truly my big brother, our Lai family will miss you forever! (1999.3.1)

摘自 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 通訊 APRIL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