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列車
作者 楊遠薰
有許多年，日子過得像急駛的火車，幾點幾分要進哪個站，都已事先排定。淸晨六點半得起床，七點半得出門，否則上班會遲到。開車急馳在高速公路時，就思索著進了辦公室該做哪些事，當天該完成哪些工作。
每天下午，腕上的錶指著五點半，工作還做不完，往往得加班。待匆忙收拾東西趕回家後，已過七點鐘。迅速弄晚餐吃晚飯，接著不是送兒子上小提琴課，送女兒參加女童軍活動，就裏趕著孩子學校的音樂會等等。如有一、兩個空檔的晚上，趕緊瀏覽堆積的報章雜誌，瞥幾眼最新發生的消息。
週日盼望週末來臨，事實上，週五晚上又是另一個忙碌生活的開始。星期五晚上要查經，慕道十多年，悟性太低，疑問太多，難得讀經，這種覓尋救贖的機會，不能不去，更何況查經後的那一頓宵夜與閒聊，是一個星期緊張生活的鬆綁。
星期六是阿加的開會天，從台語學校校務會，關懷台灣基金會理事會，台美教會長執會，到台灣同鄕會理事會，台灣人夏令會籌備委員會等、、、林林總總，茲事體大，煩他不得，於是小女子一早起來，帶孩子上游泳課、鋼琴課，看醫生，看牙齒，爲孩子買衣服鞋襪，採購家中用物，此外，少不了要買菜、做菜，準備晚上聚餐，因爲週六晚上是快樂時光，拾音合唱、同鄕聚會、教會團契、、，節目頻繁，從不寂寞。
星期天上教堂，禮拜作完，還有台語學校和一連串教會活動，回到家，往往已近黃昏，馬不停蹄地準備晚飯，洗衣，做一系列家事，等半夜埋首付賬單時，早已呵欠連天。
日子周而復始，火車山線開久了，改開海線。孩子漸大，會分擔家事，我開始在週末跑社區新聞，等女兒拿到駕照，擁有一部舊車，不僅她和弟弟海闊天空，我亦頓覺生活空間增加許多。待新聞跑出一些名堂，受邀的活動越來越多，應接不暇，只得棄中保台，置華人社團於一邊，只報導台僑的人與事，一有空，就伏案寫稿，星期日尤其挑燈到半夜，整理新聞稿和照片，因爲隔天一早還得上美國班。日子過得像急行的火車，何時該發新聞稿，何時該交財務報表，都是既定的行程。
然後有一天，阿加慎重考慮接受一個新的工作，我支持他的決定，因爲我向來認爲如果有機會，一個人最好三年換一個職務，才會有更多的成長空間。問題在於要搬家，要離開我們所喜歡的房、地方和所投入的台美社區，著實傷感，但是該走的還是得走，於是他先赴外州就職，我留在澤西，陪阿智唸完高三，同時準備賣房子。也正因爲要搬家與賣房子，人生列車的速度不得不暫緩，我開始停下來淸理家當。這一淸，淸出無數的寶藏與廢物，也淸出無盡的回憶與感觸。
整理廚房櫥櫃時，淸出一些做蛋糕的器具、裝飾品和染料，想起孩子小時，我親自爲他們做生日蛋糕，兩個孩子坐在高椅上，興奮地望著媽媽擠Icing寫「Happy Birthday !」的字，阿智要淺藍色的，阿柔要粉紅色。「阿柔，妳還記得這些東西嗎？」，我如獲至寶，高聲地向正好回家過復活節的女兒喊道。「媽媽，丟掉吧!」女兒望了一眼，平靜地說：「妳不曉得有多少年沒做蛋糕了。」
淸乾物櫃時，看到已經陳舊的木耳、金針、菜燕條、海苔片和豆腐盒，我遲疑片刻，一樣樣拿起來往垃圾桶丟。「大槪不會再用這些東西了。」我想。以前住中西部，要吃豆腐得自己用豆腐粉做，每回請客，得準備一隻烤鴨和一鍋酸辣湯，菜色才算豐富。搬到澤西後，發覺所有中菜自助餐廳都有免費酸辣湯，烤鴨可以買現成的，壽司也不用捲，Shop-Rite都買得到。初住澤西那些年，同鄕聚會或拾音練唱還採Pot-Luck，赴宴之前，得先在廚房大炒大煮，忙亂一陣後，才匆忙帶著一大道菜出門。後來許多聚餐陸續改爲叫菜，朋友們圍在餐桌談的不再是這道菜怎麼做，那道菜怎麼燒，而是問這是哪家的菜？」這大槪是台美婦女的一大解放吧！
貯藏室多又大是這個房子的特色，尤其從主臥房可通的車庫上頭的大閣樓，更是貯藏東西的天堂，十年堆積，成果可觀。陳舊的衣服鞋子淸出八、九袋，孩子們的藝術品也收藏不少，有聖誕節做給媽媽的布項鍊，有母親節畫給媽媽的卡片：「親愛的媽媽，祝妳永遠美麗。」童稚的聲音，彷若在耳邊。想起孩子上小學一、二年級時，母親節的前一個星期，老師都邀請媽媽們參加慶祝茶會，每個小朋友看到自己的媽媽到來，都高興地上前擁抱，帶媽媽進教室，奉上澄汁和糕點，還一齊唱歌表演節目。我每次都得請假趕著去參加，有一次，晚到幾分鐘，只見兒子孤伶伶地和另一位小男孩站在走廊裡東張西望，一看到我，眼淚幾乎掉下來，情急地問：「您怎麼來得這麼晚？」往事歷歷，猶在眼前，我不禁走出閣樓，探頭問:「這些東西還要要留？」似乎想都不用想，只聽兩位寶貝齊聲答：「不要！」嗨!真是無情，今日老身尙在，東西自己收，他日不幸走得匆忙，還得勞駕他們請假回來整理，屆時恐怕一籮筐全部丟最省事。
房子上市後，有人來看屋埋怨屋後樹林積物太多，我們不否認。的確，十年來，只有第二年家父母來此小住時，整理過庭院，此後這片林就任其發展，一切歸於自然，松鼠灰兔是家禽，野鹿是訪客，我們只欣賞林蔭綠樹，對於橫躺其間的斷幹殘枝，視若無睹。夏季裡，植幾盆朱紅海棠，放置木板陽台的四周紅綠相映成趣。有時坐在陽台涼椅上靜靜看一、兩小時書，忙裡偷閑，覺得一大享受。如今這片桃源林竟也遭嫌，只好請人來淸理。一淸之下，才知道積物的確多，足足裝滿兩大二十碼的垃圾拖車才淸完。淸完後，我站在陽台上，第一次發覺，原來從陽台可以望穿林梢，看到樹林的盡頭。
賣屋前，曾找人屋裡屋外漆一番，屋內因爲定期淸掃，看起來還乾淨，就上市了。沒想到別人來看房子後，立刻指出房屋看來有些「疲憊」，我們只好細細檢視，這才發覺光線的確有些暗，而且住了 十年，通風窗銹跡斑斑，門框與木櫞都灰黯無光，窗戶久未開啓，不僅窗簾蒙塵，窗框也已斑剝，有的還堆積許多污垢，我們日日生活其間，渾然不察，如今爲了賣屋，只好遵從房地產仲介人的建議，除去廚房的花壁紙，將牆壁漆成乳白色，拿掉樓梯和起居室的暗褐色地毯，現出原有的桃花心木，經此一做，房子頓時明亮許多。接著窗簾送去乾洗，通風窗全部換新，然後在所有的門框、木櫞和窗框都油上—層透明的亮漆，看起來果然煥然一新，感覺就是不一樣。
我一邊淸理房子，一邊想：人生每隔十年真該搬一次家，才會通盤整理一番，該扔的扔，該修的修，真正做到除舊佈新。十年來，我們喜歡這房子，但卻盡情使用，疏於保養，直到臨別，才予彌補。住這房子的期間是我們家庭的成長期，孩子和父母的事業一起成長，其間充滿許多可貴的回憶，然而美麗的記憶只能留在心田，人生的列車還得不停向前開。我的人生列車想必和這個房子一樣，每天忙進忙出，機件逐漸失靈，光澤逐漸消失，都渾然不知，看來在列車開往另一站之前，疲憊的我最好停一會，好好檢視自己滋潤自己再出發。
Source from Taiwan Tribune 台灣公論報 Issues 1837, 05/18/2000
Posted in 12/2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