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四代不同堂 / 謝昭梅(夏眉)

四代不同堂

作者:謝昭梅(夏眉)

 小時候,我的房間裡有一座裝了玻璃門的書櫥,裡面擺滿了書。

我上了中學後,自認爲已經認識了不少字;於是有一天,我踮起腳尖,向書櫥裡探看。可惜看了半天,連書名都搞不通。

只得問母親,“這是什麼文字?我怎麼都看不懂?”

“那是日文。”

“妳爲什麽看日文書?” 我很納悶。

“ 因爲我在學校學的是日文。”

“我們在學校學的是中文,妳怎麽學的是日文呢?”

母親笑了。“難道妳都沒讀過臺灣歷史?”

我搖了搖頭。“我們唸的是中國歷史;從唐禹夏商周開始,接著是秦漢三國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中華民國。我懂得什麽是井田制,玄武門之變 …”

“那是中國人開口閉口都要標榜的五千年歷史,其實什麽炎黃,什麽唐堯,都只是神話,並不是歷史。他們喜歡吹牛, 妳可別信那一套。重要的是,妳要懂一點臺灣歷史;妳可知道我們臺灣曾經被日本人統治了五十年嗎?日本人早就看中了臺灣,一直想霸佔;所以找藉口跟滿清打起 仗來。那時清朝很腐敗,就像個垂死的老人,連站都站不住,人家這麽一推,他就倒了。日本當然趁機開出條件,要滿清割讓臺灣。結果我們臺灣像個養女,就這樣 莫名其妙的被出賣了。我們想抗日,卻沒刀沒槍;只得忍氣吞聲,當了日本帝國的二等公民;在學校學日文,說日本話;只有在家才能說臺灣話。我們也不准過農曆 的年節, 只能偷偷摸摸的祭拜祖先;那些日本鬼子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那時我年紀還小,只知平日在家母親都跟我們說臺灣話;教我們唱歌,卻大都是日本歌;因爲她沒學過多少臺灣歌曲;有同學或朋友來訪,她們都用日語交談,因爲那是他們在求學時代用來溝通的語言, 說起來比較順暢;她跟朋友親戚通信,用的是日文;因爲那是她用來表達思想的文字。

後來年紀稍長,我才漸漸瞭解母親心中的矛盾;我看得出來,她有強烈的反日情懷;但她無法揚棄日本的語言與文字;而她的生活起居,也多少感染了些日本的習性; 但那都是因爲她的生長環境所造成, 並非有意背叛她身為臺灣人的根。

後來我出外讀書,經常寫信回家,可是卻很難得收到母親的回信; 我不免抱怨,以爲她不關心。她很歉疚地對我解釋道,“我不是不想寫信給妳,可是寫中文信實在很吃力; 我有好多話要跟妳説,就是找不到適當的中文字來表達。我結婚前還是個教師呢;可惜現在成了半文盲。我們這一代的臺灣人有幾個能逃過這樣的命運?

“妳知道嗎?妳外公年輕的時候是個窮秀才,雖然有些田產,可是還得教私塾賺錢補貼家用。可惜,他賺的錢,並沒有用來買米買菜,都買書去了。他滿櫥子的書,我一本也看不懂。

“我跟上一輩的父母,跟下一代的兒女,都只能用臺灣話説些日常生活的瑣事,卻沒有辦法彼此用文字來表達我們的思 想。我們祖孫三代,同是一家人,卻被強迫學習不同的語言!臺灣人的遭遇,也真讓人心酸。我們不能自己做主,總是被異族和外來的勢力所左右,連語言文字也是 換來換去的,每一代學的都不一樣。”

我到了美國,結婚後就定居了下來。如今,我們住在美國的時間比住在故鄉的時日還長;可是這些年來,我卻一直甩不 掉那寄人籬下的孤獨感。畢竟,這是別人的國家,別人的社會。每天走在熟悉的路上,踫到的都是熟人。可是,我心裡明白,這些人其實跟我不相干,他們和我沒有 共同的興趣,沒有共同的嗜好,沒有共同的血緣,沒有共同的歷史背景,沒有共同的憂心,沒有共同的關懷。我們都是不同的根長出來的不同種的樹。

可是我每次囘故鄉,心裡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走到哪裡,踫到甚麽人,我知道他們都是自己人;我們有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語言,同樣的祖先。他們的親切,使我覺得滿心的溫暖;他們的直率與誠摯,使我覺得自在與舒坦。那種歸屬感,也只有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才能體驗到。雖説我在異鄉定居,可是我的心在臺灣, 我怎能忘懷?

可嘆的是,我的故鄉,在我兩個孩子的心目中只不過是個旅遊的地方;他們不懂那裡的語言文字,不瞭解那裡的風俗; 對那個地方沒有什麽感情,也不會對它的將來有什麽關懷。

我曾發誓要好好地教導兩個孩子,使他們不忘本。可是身在異國,卻談何容易?雖説我們在家說臺灣話,可是孩子一出門,就必須用英語才能與別人溝通;在學校,他們當然更沒有選擇了。臺灣話,在他們心目中成了瑣碎而無意義。

在他們成長時期的二十年裡,我每一次帶孩子囘家鄉,就深切地感覺到,我的孩子對臺灣的感情越來越淡;這已經不是 純粹的語言的隔閡;而是他們的思想,習慣與喜好已完全美國化了。可是我怎能埋怨他們?他們一生下來就與臺灣脫了節,就在異地生了根。他們怎麽可能理解做為 一個臺灣人所含帶的意義?他們怎麽可能對臺灣這塊土地產生感情?怎麽可能對臺灣的語言文化與習俗有任何的共識與認同?

有時,午夜夢迴,心裡不免有一絲的惆悵;當年不該那麽魯莽地離開家鄉的。我們在異鄉,成了失落的一代;而我們的孩子,已成了異國人。

源自 謝昭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