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我要回家-黑名單人士的返鄉之行 / 陳榮芳 /10/2017

我要回家-黑名單人士的返鄉之行

作者 陳榮芳

1992年秋天,我和王康陸從美國飛抵香港,我們的目的地是故鄉臺灣,我們的任務是參加10月18日在臺北中山北路的海霸王餐廳,舉行的臺灣獨立聯盟臺灣本部成立大會。

雖然準備坐漁船偷渡返臺,有著不可預料的風險,我和阿陸(王康陸)在出發前都有了最壞的打算。寫了遺囑交予律師保存,但是面對不可知的行程,我卻有著茫茫然的感覺,在飛機上看到阿陸沈思的神情,令人感到不捨,畢竟他一介書生模樣,不曾經歷過大風大浪,而我則是經歷過被警備總部逮捕(1976),再偽裝成為警總的間諜,要探索收集臺獨聯盟的機密,在警總人員的脅持下,到美國再脫逃,申請政治庇護;如此戲劇性的鬥爭過程,造就了我死裏回生的氣魄。
到了香港我們住進了我預訂的旅館,這裡是我九月初闖關返台時住過的地方。隔天阿陸發現有華航機組人員出入,他們也住同一家飯店, 馬上機警地搬離到另一家飯店,然後再設法聯繫林明哲兄會合。就這樣我們在此等候對方(船主)的訊息,隔了一或二天,訊息來了,約我們見面。這時我們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我們終於可以順利坐船回臺灣了;卻也心生緊張,因為對方不曾謀面,更不知道是熊或是虎,萬一不幸落入老k或中共的圈套又該如何?
於是阿陸一人先去和對方見面,免得大伙一起被吃掉。回來後告知,對方確定是王幸男兄在綠島監獄的友人,這時我們才放心,也同意他的邀請,搬離飯店住進他的住所,準備在此等候出發。 就這樣我們三人在鄭先生(船主)住處受到熟情的款待和保護(他有多位副手隨身保護我們)
某日,鄭先生要我們換休閒服和拿著車輪牌護照,行李留下,他將另行送回臺灣給我們。於是我們被一輛高級轎車,送往某個遊艇俱樂部,乘坐遊艇出海觀賞香港夜景(船員交待我們,手持一本車輪牌護照,萬一被臨檢,可稱我們是租船出海賞夜景的。)遙望香港夜景確實很美,但我無心欣賞。緊張不安都寫在我們三人的臉上。
我們互相默默地凝視對方,卻又一面注意聆聽駕駛的無線對講機的內容,聽到他和對方(從臺灣來的漁船)不時修正方位,也就是船所在的經緯度。
終於兩船在公海上慢慢互相靠近,我們從遊艇上跳到漁船,開始我們返台的航行。

上了臺灣漁船,第一件要學的事,是要知道遇上臨檢時要如何躲進暗艙、如何使用氧氣罩。因為暗艙是密不通風的空間,通常是用來夾藏走私的貨物,藏人也許是這艘魚船第一次吧!船上三位人員或許因為工作習慣的関係,不曾詢問我們的背景,甚至連問我們姓什麼都沒有,不過卻很熱忱和體貼,一路照顧我們。

航行了兩天兩夜,看到阿陸暈船吐到不行,無法進食,只喝少許熱湯,竟日平躺在船艙內,心裏十分不捨。雖然阿陸有凖備各式暈船藥,還是敵不過大浪的衝擊;雖然我曾經做過船員,但畢竟我工作的是百頓級的大商船,漁船只約十多噸而已,在大浪中航行晃得我也受不了。只是沒有阿陸和明哲兄那麼難受。

想起當時的塲景,心中一陣心酸,不竟自問:經歷如此艱辛冒險的過程到底為何?

隔天傍晚時分,突然看到地平線的那端,緩緩浮現出一條長長的海岸線,這時兩位橫躺在甲板上的兄弟,精神也為之一振,爬起來站在船邊,注視著那思念很久的故鄉,就在眼前不遠處!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我們很快就要踏上那塊熟悉的土地了,阿陸興奮地拿出一具小型相機,對著他熟悉又陌生的海岸拍照。我想他刹那間的感觸,必定終身難忘吧?而我則詳細地看著海岸,試著去尋找那是否是我所熟悉的地方,猜想這是那裡?船漸漸地改變航向,沿著海岸往北走,我們也更清楚地看到防風林、甘蔗園、漁塭裡的水車、還有零星的民宅,離岸邊愈來愈近了。

這時聽到船長和岸上的人不斷對話,確認沒有海巡船在附近巡邏,以確保我們能夠安全上岸,以及確認與接駁竹筏會合的位置。不久看到一艘竹排仔,慢慢駛近船身的一邊,背對著海防崗哨,我們利用吊繩垂降到小竹筏上。這位漁民已經準備好了釣竿和草苙,要我們偽裝釣客出海釣魚。由於竹筏空間太小,容不下四位大男人,於是體形瘦小的我就被當成釣到的大魚,蹲躱進塑膠桶中。幾分鐘後望著載我們的漁船,駛入防波堤內受檢後,停靠了碼頭。而我們的竹筏也很快的來到另一邊較偏避的沙坵上岸。那是下午四、五點的時候,烈陽把沙坵上的小石子曬成像烤蕃薯般的燒疼疼,一向不曾赤腳走路的三位美國佬,很興奮地一腳踏上故鄉的土地,卻頓時跳腳起來,石子路實在太燙了!還好只有短短數百公尺而已。

走出小石子路來到碼頭邊,已經來了幾位接應我們的大哥,開了二部美奶仔。那位漁民引領我們到旁邊的一間小廟拿香拜拜,或許這是漁民的信仰,感謝神明保佑我們平安上岸吧!

接著我們被大哥們送到附近一戶人家,屋主很親切的招呼我們:燒熱水供我們洗澡,還煮了虱目魚麵線給我們吃。在離開碼頭後,大哥們都很機警的,沿著甘庶園小路走,卻很驚訝地碰到巡邏警車跟在我們的車後,大哥們鎮定地慢慢開,直到警車轉向離開。我真是佩服這幾位大哥的鎮靜沈着,差點我們的偷渡就破功了。

沐浴完舒服多了,頭也清醒了,於是我下意識地承認自己已經在臺灣這塊土地上。雖然到目前所遇到都是陌生人,卻都是有情有義的台灣人,下一站又會到那裡,我也不知道,旣來之則安之,由上天安排吧!

也許有人會問,當初行前為什麼都不知道這些細節?的確在從美國出發前,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到香港有人會接應,這一切的安排都得感謝王幸男兄和他的好友鄭先生大哥。

January 3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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