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博士與水手在威廉波特的對陣 / 羅福全口述/2014/11

博士與水手 在威廉波特的對陣

羅福全 口述

六〇到七〇年代,台灣少棒隊遠征美國威廉波特連連奪冠,留給台灣一代的美好記憶。威廉波特就在我住的賓州,前三年的比賽,我去了兩次。

一九六九年,金龍少棒隊代表台灣來比賽,報紙發布消息,我就知道了,台獨聯盟也發信鼓吹留學生去為家鄉來的小朋友加油。我很興奮設計了一個銅製獎盃,上頭刻了中英文對照兩排字,Visa Our Little Brothers,也就是中文的「萬歲!我們的小兄弟」,下方再刻上「匹茲堡台灣同鄉會致贈」。

台獨聯盟也決定在會場拉一塊布條,寫上Team of Taiwan 和「台灣隊加油」讓觀眾知道,這個隊伍來自台灣。講台獨聯盟,聽起來好像上千萬人的組織,事實上,全美不過幾百人而已。那天,各地同鄉會兩百多人到了威廉波特,其中獨盟只占約二十人。耶魯大學的博士陳隆志當發言人,賴文雄和鄭自才拉著布條,我站布條中間。鄭自才就是後來在紐約行剌蔣經國的主角之一。

比賽開始,沒有波瀾,這一年金龍少棒隊由棒協總幹事謝國城帶隊,他的兒子謝南強是我台大經濟系同學,也來賽場。他看見我,笑笑解釋,他來幫忙抱一堆小球員的臭衣服去送洗。我很自然地把為小朋友準備的獎盃交給他。

等球賽一結束,金龍隊打勝,這是台灣少棒隊第一次在威廉波特奪冠,大家都笑得好開心。沒一下子,卻來了五、六個模樣像拳頭師傅的華人,搶走鄭自才的棍子,雙方打起來,台灣同鄉會有人數優勢,他們很快知難而退了。

一九七一年,台獨聯盟主席張燦鍙事前聞知國民黨大肆動員,想了突圍的辦法;改租小飛機,機尾拉著布條,寫著「台灣獨立萬歲GO GO TAIWAN」,給台灣加油。有人開玩笑說,台獨有空軍了,其實只花了兩百六十美金請人家飛一下而已。同年,國民黨這邊,做了幾萬支的中華民國小國旗給美國小孩,一片旗海,氣勢仍不敵空中的小飛機。

又隔一年,國民黨不甘心被占上風,讓一九七一年夏天的威廉波特戰鼓擂動。

一位朋友的兒子,還只是小學生,想了一個表達主張的可愛辦法。他用馬鈴薯刻了一個台灣模樣的章,印在紙上當傳單,在棒球賽會場發送。這個小孩叫張怡仁,念西點軍校,依例,每年美國總統會召見西點軍校前六名的學生, 張怡仁就被雷根總統召見過,非常優秀。

大家總以為大學考不上才去念軍校,美國不然。對美國學生來說,念軍校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榮譽,很多年輕人勇於挑戰,才去念西點。西點學生的成績表現必須和哈佛學生一樣,體格更要一極棒。西點軍校免學費,通常義務服務兩、三年後,他們會回歸一般軌道,張怡仁後來就進了哥倫比亞大學。

張怡仁小朋友發台灣傳單的平和行動,無法阻止現場飽脹的暴戾之氣。開賽前,我們獲知國民黨那邊準備派六十個去波士頓受訓的海軍水手來,六十個人聽起來不多,但已屬壓倒性多數,我們這邊部分同鄉不敢再去,最後只剩十六個人,我是其中之一,大家頭綁布條,以示不惜一打的決心。

不要說寡已不敵眾,我們個個博士,論拳頭,也根本是雞蛋碰石頭。張燦鍙想了一個辦法,讓我們每個人都帶一包鹽在口袋,必要時可以撒對方眼睛。 事後證明,我們根本是秀才遇到兵,鹽毫無用武之地。

威廉波特球場旁邊有個小坡,我們十六個人就站在坡上。球賽一打完,六十個水手呈扇形圍過來,手上還拿著包著布的鐵棍。中國時報的記者才喊, 「自己人不要打啦!」現場馬上棍棒齊舞,陷入一陣混戰亂打。我不會打架, 手背被打傷,到現在還留了疤。後來,眼鏡也被打掉,看不清楚,不知道後來演變。

但清芬知道,她帶著我們的兩個兒子,一手拉著六歲的澤行,一手抱著兩歲半的澤言,站在另一邊的斜坡上。她遠遠看見我們挨打了,非常著急, 身旁一個胖胖警察竟然還做壁上觀,她大吼:「怎麼搞的,你怎麼什麼都不做?」話才出口,馬上有三個華人冒出來推她,咄咄逼人:「你丈夫是不是台獨?」清芬還來不及回話,所幸,警方的直升機咑咑咑降下來,他們就跑掉了。

那天,我手受傷,無法開車,朋友幫我開了兩百多公里回匹茲堡。晚上,前台大哲學系教授陳鼓應來家裡跟我說,你們真偉大,敢跟水兵打架。我說, 各有主張,對不同主張者施暴打架,太不合理了。

博士與水手
台灣的金龍少棒隊到威廉波持比賽,台灣留學生組團前往加油,台獨聯盟還特別張旗,強調是「台灣隊」°

幾年在威廉波特的經驗, 我深深覺得,我們畢竟是一群知識分子,在海外呼吸了自由民主的空氣, 一股良心,回望自己的家鄉,正遭遇不民主的統 治,無法坐視。

大家希望家鄉好,盡力為家鄉奉獻一些可以改變的力量。我們沒有刀槍,充其量,秀才造反而已。國民黨把我們打成共產黨同路人,我們哪裡有共產黨 那樣龐大的革命組織,但經國民黨的醜化,台獨各個好像都成了青面獠牙的壞人。

台獨聯盟的中央辦公室在費城租了一個郵政信箱—P. O. BOX 7914,因為電話費很貴,所有聯絡都用郵政信箱。我一開始去拿信,聯邦調查局的人就來了。 第一句話就問,「你們是不是共產黨?」那時的美國最討厭共產黨,大概就是阈民黨去密告台獨聯盟是共產黨。

如果剝掉台獨聯盟這個名字的驅殼,內在就只剩知識分子的良知與熱情罷了。我們每週都在聚會,總是在討論台灣的民主人權和台灣的前途,我的兒子澤言很難理解,他問,每個禮拜都在談台灣的前途,不會累嗎?我回他,就像馬丁路德說的,I have a dream, yes, 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是的,我有一個 夢。)怎麼會累呢!

摘自-榮町少年走天下/20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