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非洲大草原的奇遇/林俊義/2015/03

非洲大草原的奇遇

作者 林俊義

大地一片寂靜,

遙遠天際的晚霞點燃了人世間的美麗善良;

生命的奧秘深植我心,

我不知如何解釋?

一個人如何活出他或她淋漓盡致的生命(To live fully his or her life) ?活出生命的意義?我不知道,也不必感到抱歉,因爲這是個大哉問,我相信哲學家羅素說出來的答案也不是我要的答案。至今,我只知道珍惜熱愛我的生命,因爲它太寶貴了,我要好好地活它。怎麼活才是好好地活?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我不要糊里糊塗跟著傳統社會的價値觀走;爸媽要我做什麼,我告訴他們我想做我想做的,對不起。我用最大的努力來瞭解自己,及外在的人與世界,所以我不斷地閱讀,不斷地體驗,不斷地觀察,使我不人云亦云,輕言相信。我知道錯誤是一種成長的資源,我願意冒風險以嘗試新的不同事務。我有點foolish,不是笨,而是有些傻勁。這就是活出淋漓盡致生命的要件嗎?我不知道,我還在摸索中。

我一直嚮往爬上非洲的兩大高山,非洲第一高山吉力馬札羅山(Mount Kilimanjaro,高約5,9〇0公尺)和第二高山肯亞山(Mount Kenya,高約5,200公尺)。隨著季節變化、每日的雲層陰晴,肯亞山就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每天出門上班,總是禁不住佇足觀賞一番。我必須在最後一年、變色龍採集告一段落後,趁暑假開始計劃行程。

我們的計畫是從Tumutumu到奈羅比休息幾天,然後再往西南過境至坦桑尼亞維多利亞湖旁小鎭Musoma找Roger Unzicker醫師,然後轉往東部海港到坦桑尼亞首都沙蘭港(Dar es Salaam),找一位坦桑尼亞大學的變色龍專家討論有關我個人的研究。然後北上到Moshi與一群美國朋友會合,一起爬吉力馬札羅山,下山來後再回到Tumutumu。這一趟下來,來回2,000多公里左右,所經道路人煙稀少,又在少有柏油路及加油站的道路上,可以說是險象難測;再加上我尙有未滿兩歲的西濤在側,我的車子又是一部只有1000cc引擎的二手小型旅行車,平時又未好好保養;出發前也未做過詳細的路況及補給規劃。現在想起來,仍心有餘悸。我實在不是傻勁十足,而是蠢漢一條。當時,那種天眞無懼、不知天高地厚、好像都有天保佑我、一切不會有事的心態,不知是如何來的?這讓我想起二十歲時單獨揹了一個小背包,塞進一堆食品罐頭後,就從霧社,循著尙在開鑿的橫貫公路,往東至天祥、花蓮的往事。

我們從奈羅比往西出發,首站是要到坦桑尼亞維多利亞湖邊的Musoma鎭。在肯亞境內的路程約230多公里,一路到坦桑尼亞邊界。從奈羅比往西,海拔逐漸減低,熱帶地區植被逐漸明顯。我們在一條兩旁尙有坡度的赭紅土道路上奔馳,車後捲起長長的紅塵,很少看到人跡。四周矮叢、草地一望無際,相思科的大、小樹種稀疏地聳立其中。

我們在路上已經三個多鐘頭了。一個轉彎,突然看見前面道路上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坐在路中,一部半舊的腳踏車橫臥在他的旁邊。我減速下來,停在他的前面。開門下來時,他也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

「可以載我一程嗎?」他以流利的英文,面無表情地說。

在非洲一段時間後,在荒郊路上,這類的事情時有耳聞,可能是一種陷阱,一般人都會心生警惕,避之唯恐不及。我心裡著實有點狐疑。但當我看了他一眼時,那柔和的眼神好像讓我一瞬間無法拒絕。爲了要載他一程,我必須重整後面的行李空間,以便塞進他的腳踏車。我請太太至後座,抱著西濤,讓這位陌生人坐在我旁邊。進來時,他往後看了一眼太太和西濤,坐定後,面向前,一語不發。車子開動後,我看著他,說一聲「Hi!」但他卻面無表情,一副不理人的樣子。我再問到什麼地方?他卻只是手指著前面方向,不說一句話。

我專注地開著車,外面視野所及,一切就像車內般寂靜。從後視鏡,我看到太太那張充滿憂心不安的臉孔。約四十分鐘後,我們開始接近坦桑尼亞的邊境。前面轉個彎後,我突然在幾百公尺前面,看到至少三、四百人以上,一片黑壓壓蟁動的人群。我趕快減速慢行,約在200公尺左右前停了下來。群眾遠遠面對著我們,手中揮舞著彎刀(machete)、木棍、鐵條,木枝等,一邊叫囂著,一邊跳動地朝著車子走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我中了這位陌生人的圈套了!我急忙看著他,他鐵青著臉,無動於衷,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我心裡只想急著轉個彎,快速地反方向開走。但一看兩邊的坡度很深,路寬也不夠大,根本無法轉蚵;想要倒退逃離,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眼看著群眾慢慢接近,我緊張、焦慮、恐懼得不知所措,回頭看到我太太驚恐的表情,緊緊抱著西濤。這時老先生突然自己打開車門,一語不發地下車,關了門,便朝著群眾走去。我們如同籠中之鳥,受困在車內,眼睛盯著這位老先生走向群眾,當他與群眾相會時,群眾圍繞著他,靜了下來。顯然,這位老先生與群眾在討論著什麼。偶而,不少群眾會轉頭向我們的方向凝視。這時,我想轉個埒逃離,但又怕被他們發現,可能後果更不堪設想。我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只能屛息凝視著前方的動靜,但內心其實天人交戰,恐懼緊張得令人窒息;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心焦如焚,如坐針氈。回頭—看,太太緊抱著熟睡的西濤,低頭禱告。偶而,可以聽到爭論的聲音,有人揮動著長矛指向我們。如此延續了近四、五十分鐘,突然群眾散開到兩邊,讓這位老先生轉身出來。這時,群眾又開始鼓譟,高舉長矛、木棍等,在空中揮舞。老先生徐徐地走回來,走到車子前面時,我們四目交接,他盯了我一眼,打開車門,坐下,關了車門後說:「Go.」我緊張失神,不動地看著他。他轉頭對著我說:「Please.」

我毫無選擇,啓動引擎,頓時,群眾靜了下來。當車子慢慢地駛向群眾,快接近他們時,又是一陣騒動,手上的彎刀、木棍、鐵條等,又再度揮舞、叫嚣、跳動著。但車子來到他們的前面時,群眾突然地一步一步退後散開,瞬間我感受到此情此景有如《聖經》〈出埃及記〉第十四章,紅海分開的故事。當車子緩緩前進時,我只能以微笑揮手來掩飾我心裡的緊張不安。車子緩慢地向前移動,兩邊的群眾向著車窗揮舞著手中的東西,時時敲打車身,做威脅狀。看著太太緊抱著西濤,心驚膽戰的樣子,我的心跳不斷地加劇。當我看到車子慢慢駿出了人群後,卯足了馬力,快馬加鞭地飛奔向前。從後視鏡看著群眾慢慢遠離時,我有如獲再生的深沉激動,心潮澎湃。我感激地看著這位救命恩人;回頭看著太太,憂鬱的眼神報以絲微的笑紋。

我不斷地轉向隔座的老先生謝了再謝,但他仍面無表情,一語不發,直視前面,只點點頭。突地,他轉頭看了我一下,再看著後座的太太和孩子說:「Be not afraid. It is alright now.」(不要怕,沒事了。)知道太太和孩子受到很大的驚嚇,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卻是一句如此溫暖撫慰窩心的話,我差點不禁放聲大哭。每次我感謝他,他總是點點頭回應。當太太向他感謝,他卻輕輕地說:「It is alright now.」(現在沒事了。)

大約三十分鐘後,他說要下車了。我環顧四周,荒無人煙,路絕人稀。我告訴他說我很樂意載他到他要去的地方,但他堅持下車離去。我停下車,把腳踏車搬下來交給他,再次不斷地感謝他。他看了我一眼,當我們的眼神交會時,我似有觸電的感覺。他轉身看了我的太太和西濤一眼,然後一轉身就騎上腳踏車快速離開了。我還來不及問他的大名,對著他的背影急叫:「Sir, sir…」但他頭回都不回,直往前走。我們目送他轉進了一條小徑後,就消失了。

傍晚一片赭紅的土地上,四周矮叢、草地仍一望無際,大、小相思樹稀疏地矗立其中,幾棵高聳的顚倒樹點綴著非洲大草原。大地一片寂靜,遙遠天際的晚霞點燃了人世間的美麗善良;生命的奧秘深植我心,我不知如何解釋?

老先生消失後,驚魂甫定,我和太太回想整個歷程的奧秘。我們與陌生的老先生在茫茫人海,在非洲無際大草原的小徑上相碰,在特定的時空,是巧合、奇蹟、神蹟,或生命的力量?我提到:「宇宙中兩個粒子的相碰,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因果律(causality),是必然的。」那麼,我問太太:「Why us?」太太認眞地看著我:「You know my answer. Let us be thankful.」(你知道我的回答。讓我們感恩吧!)

摘自 活出淋漓盡致的生命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