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 回顧來時路 / 林天德 / 2015/05

      回顧來時路

作者 林天德

二 O一四年四月,我特地回鄉參加母校林邊國小百年校慶,驚訝看到台中市長在講台,但驚喜碰見了不少自一九五二年畢業後一直都沒見過面的班友,包括那位幼小在羌園埤上撈魚時,從我旁邊「插身而過」的故鄉妹妹,叫我心中不免感慨「人真像一隻鳥」。然沒想到,在二○一五年二月四日接到校長劉萬得先生來函,他說校慶籌備委員會準備出版「林邊國小百年風華人物誌」,問我能否把我把這一生的奮鬥歷程和成功經驗,寫下來跟大家分享。

我不敢自稱是風華人物,但我有資格回顧來時路,寫我自己的歷史。歷史是經驗的累績,凡是有生命的機體都該有歷史。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歷史,就等同在探究「怎麼來、怎麼去」的基本生命課題。各族群,各國家、各社團、各個人理應都要知道自己的歷史。我現年已七十六,竟然在去年還聽到柯文哲市長在競選大會上說「台灣人沒有歷史感,不知道台灣史,不敢知道台灣史,也不想知道台灣史」。我當時很是感同身受,因我知道我明明是台灣人卻被教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再聽柯文哲進而要在場聽眾不時問自己「要留下甚麼樣的台灣給下一代」,我更是感動直到現在。好家在,如今我身旁「台美人」正在收集「台美人史料」,而母校林邊國小也要編撰校友人物誌,我心才有所安慰。

可是要怎麼把自己的歷史寫下來,就見人見智了。好多名人由他人代寫傳記,所寫的幾都著重在豐功偉業,我不喜歡那樣做。我一直認為自己的歷史要自己寫才真實、才道地、才有意義。我自己有心理專業的訓練,就該把我過去一生的重要經歷加以過濾和澄清,從中整理出「生活智慧」來。單以旅遊這點經歷來說,我旅遊不是光看風景和古蹟,而是在找書上找不到的答案。就以我到埃及、印度、中國、和日本旅遊為例,我找到了地理環境如何迫使人類創造宗教和語言的答案。今天,我從東方的台灣,來到西方的美國,我問我自己我能整理出那些生活智慧來與人分享!在過去幾年來,我就陸陸續續在寫這方面的文章,終於在去年我在美國亞馬遜公司 (Amazon.com) 出版一本英漢對照書,名叫「Life Asks. I Answer. 命問我答 (圖一)。」

96 回顧來時路_1顯然我不能在此只提這本書就就停筆,以下讓我跟你分享我的人生歷程。我一九三九年出生在佳冬羌園村的一戶農家。該村住有幾十戶,戶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彼此相互往來,共拜「晏軍爺」。我大半時間在校唸書,只在寒暑假才參與農務,諸如放牛、除草、和採收之類的小苦差事。休閒時,我跟隔壁遊伴在庭內踢罐子、啄珠子、釘陀螺、搶基地等兒戲,或到郊外擋老鼠、攩斑鳩、灌肚鱉、釣鯽魚、釣青蛙、放風箏等。我上有兄姊下有小妹,父嚴母慈,我一直慶幸我自己,我有個快樂又穩定的農童生活,也因此從中學到了我只要認真耕耘,就像種稻種菜,就會有收穫;只要我跟人平安無事,就像百花樹木一樣,自有陽光來照顧。不過,我得承認天然災害如颱風和地震,我也從中學到人生有無知與無測。歸結起來,農村生活使我較不會受困於「不樂」反較會受困於「不安」。

我的求學生涯,算來是蠻長的,因它延伸到美國。我清楚記得我七歲時,就跟幾個孩童在樹底下,上日語幼稚園,由一位北部來的婦女教。沒想到,隔年就變天,我到林邊國小改唸「國語」。說句不客氣的話,那時老師多半不會講國語。台灣籍老師叫學生名字時,都把「雄」叫成「しゆン」,.進入初中,碰上的中國籍老師,他們國語也好不到哪裡去,有位四川老師把我的「德」叫成「爹」。英文老師教的是「洋涇浜英語」,發音都不正確。我到美國後,說英語對方聽不懂我在說甚麼。竟然有次出現一起叫我「氣也氣不來、笑也笑不出」的事件。那時我充當「社寮家長 (Cottage Father)」,我叫兩位十來歲的男童到室外玩「play」,他們竟然當面低頭禱告「pray」起來。原來一名叫 Ronnie,一名叫 Lonnie,他們早知我常叫錯他們的名字,因我在台灣學來的英文發音辨別不出 R和 L。

我在台灣所受的教育,清一色注重死記死背。在小學,我幾乎都把一本「常識大全」背光,到了初中,連帶得背好多公式。因所有家長和老師都注重升學考試,作文要考好就要背些八股用句,從「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水深火熱大陸同胞」,數都數不盡。英文要考好就得背單字,愈多愈好,歷史地理上的人名和地名也得背。碰上有標準答案的地方,也都得要記起來。原因很簡單,考試不及格,一定被處罰;考試落榜,不但升不了學,就要做苦工。

老天不負我這苦讀人或說勤讀人,我的升學路蠻算是順暢的。記得我考初中時,升學考分三梯次:省立、縣私立、和職校。我為確保不失落,接聯報考屏東中學、明正初中,和屏東農校,最後選唸屏東中學。大學聯考時,不知為什麼沒分組,我考進師範大學教育系。在那時,師大教育系可是熱門學系,我們系上第一名考生成績足以進入台大電機系。我們前後一屆的第一名考生,都是乙組狀元。我走出師大後,在東港中學林邊分部教了一年書,服了一年預官役,就自費留學考試及格,在一九六四年到美國留學去了。雖然那段期間我也參加研究所考試,也考上了師大教育研究所和文化大學哲學教育研究所,但我選擇不去唸。

96 回顧來時路_2為什麼我有研究所可唸卻要留學?原因說起來,可複雜但也簡單。一是那時出外留學是風尚,因有國外大學獎學金最好,就是沒有也可打工;二是美國學術和生活水準遠比台灣好,給我足夠的幻想空間;三是台灣國內高壓政治統治,動不動就得咎。社會賄絡風氣盛行,旁門走道不勝其煩;四是我單身無掛,行動自如!所以在服役期間,我積極向美國大學申請,最後取得密蘇里州立東北師院學院的免學費獎學金。因該校沒給博士學位,所以不是一所理想學院。可是我留學去意堅,沒魚蝦也好,就決定先去再說。

就這樣,家父變賣些家產也拜託省議員李金祿先生給我擔保,才得以出境,身上只帶七百美金。哪曉得搭機當天,「台北旅行社」不給我和沈同學機票,因經手人捲款落跑。老遠從林邊到台北來送我的家人在機場,只聽到擴音機叫我,卻不見我蹤影。家父連忙趕到旅行社,對經理興師問罪。那時我真佩服家父,他看到桌上旅客名冊有好多是高雄青果合作社同事,他很不客氣對經理說,他一定會向他們申訴這件事。不知是否就這樣,經理當場答應我們兩人兩星期後,再來取新機票。結果,來送我的家人包括家父在內,只好再遠程折回林邊,只留下大哥在台北陪我。我們兄弟倆人順便玩些景點包括圓通寺 (圖二)。他進寺內燒香,為我祈禱。我不經東京改取道馬尼拉和夏威夷。哪曉得這竟然是我和大哥最後一次相處,因他在得知我取得博士學位後一個月就往生,享年才只四十一歲。

來到了舊金山,我才鬆了一口大氣。鬆口歸鬆口,前途還是一片渺茫。從舊金山坐灰狗巴士到密蘇里,需時三天三夜。想起我在台灣的月薪才只美金二十元 (台幣八百),每當車子停站想吃東西時,把價錢一換算,我都不敢點菜,頂多只點煎蛋吃。沿途半醒半睡、半餓半倦,下車後自拖行李到校。整個行程,說狼狽不堪,一點也不過份。但狼狽歸狼狽,想到前途還有一大段,隔幾天,我就到學校餐廳打工,從台師變台勞。我沒抱怨,我樂意,我早有心理準備,我深知我不打工就無從繼續唸書。一個星期打工二十小時,自己調侃那樣做剛好可調適身心。邊上課邊打工,寒暑假再到紐約打工。因我在師大的底子好,不到兩年我就取得輔導碩士學位。

96 回顧來時路_3想起我是來唸博士的,只好再向其他大學申請改唸臨床心理學。我堅持要有獎學金,結果沒有一所大學肯給我入學許可証。我心有點慌,再度打包,改坐Amtrak 火車直抵洛杉磯。我親自到加大洛杉磯分校 (UCLA) 求見主任,表達我強烈求學意願,才取得臨床心理學臨時入學許可。但我發覺我沒錢可唸,只好休學一年,再打工。我一個星期兼三職,得在車內換褲子,終於積些錢。皇天不負我這苦心人,我以孤兒院工作理由申請綠卡,一下子就被批准下來,不像當時好多人都得聘請律師。我又發現持有綠卡者可免學費,一年後我就回加大改唸諮商心理學。從那時起,我的生活全部改觀,我不再是台勞而是系上助教。上課不是分組討論就是腦力激盪,我走在加大校園上,就像走在時代前頭,心上很有成就感。三年內,也就是在一九七○年,我取得了博士學位 (圖三),後來也將博士論文整理,發表在1973年七月份的美國Journal of Counseling Psychology專業刊物上。

回顧起我的求學路,我不敢百分之百地說,我所學真是我所愛與所能。第一,師大教育系並不是我的第一志願;第二,就讀加大諮商心理學是我「當錯就錯」的決定,因我不中途換車。這決定使我後來在美國就職,面對語言和文化隔閡,比那些唸理工的留學生,多嚐不少苦頭;第三,我對電腦、哲學、演說、或數學也有興趣與能力,但我沒轉系。此外在台灣,我也看到好多人重考,好多人轉系或轉行。來到美國後,也看到好多人學不得其所,甚至有位好友,教授不當改從事工業。這些說明了當時台灣教育制度,在無形中浪費人才和人力。

96 回顧來時路_4我為了不被這樣的教育環境所犧牲,我找孔找隙找出路。我發覺我對寫作有興趣。高二時,我在「今日屏中青年」校刊上,發表一篇新詩名叫「投入今青的懷抱」。大二時,在中央日報副刊上,發表一篇散文名叫「牛肉麵」。大三時,在大專學生佛學論文比賽中,以「佛學與哲學」一文得獎。大四時,在香港「人生」雜誌上發表一篇名叫「論人格發展中的教育」的論文,也在台灣「新天地」雜誌上發表一篇名叫「人性與教育」的論文。就是在國內執教期間,也在國立政大「教育研究」和國立教育資料館「教育資料與研究」兩刊物上,發表好多篇研究報告。

學業告一段落後,自然就要成家立業了。在出國前,我心裡是有準備要回國的,可是新的「家」把我拖住了。在我學業接近尾聲的階段,在一偶然的機會裡我碰上一位飄亮無比的日本小姐,就一見鍾情走上婚姻路。婚後,她又表現得很樂意跟我同甘共苦,婚姻路也就跟隨事業路,愈走愈長。在婚姻路上,我育有一男三女,其中有對雙胞女:一個是科羅拉多大學醫學院醫師,一個是矽谷蘋果公司電腦專家,使原本自感已有高成就的家庭,顯得更加多采多姿 (圖四)。在事業路上,我一九七一年先到佛州邁阿密社區學院做研究,職稱是Assistant Professor。兩年後學生劇減被迫離職,改到南卡州精神衛生部充當研究部主任 (Research Director),一九八七年轉到州立精神醫院充當臨床心理師 (Clinical Psychologist)。一九八九年,我回國隨參加國建會之便,開始在台南師院、台北市立師院、國立政大、和淡江大學充當客座教授,最後在國立教育資料館當研究員,也到全國各地和外島演講,包括母校林邊國小在內。

96 回顧來時路_5在做來做去、教來教去、和講來講去事業中,最讓我感到興奮和驕傲的是我的「五爽溝通線」。「五爽」這用詞是我特別為便於國人記憶而想出來的。國人喜歡把叫自己的愉快心情說是「爽」,其英文譯音該是「Song」。又一般人把「爽」連接到「性 (Sex)」,而Song 和Sex 兩英文字的第一字母都是 「S」,我就以「S」代表「爽」,這樣人們聽了一定會記得。我就把「五爽溝通線」說是「五S表達法」,而五S用以分別代表 Specific line (定線), Single line (單線), Solid line (實線), Straight line (直線), and Symmetric line (對等線) 等五條幾何上的線。我的用意是說,人際間的情緒表達,只要能具備有這五條線的性質,那表達就沒錯,也就一定能贏取對方的愛和敬。

「五爽溝通線」是我在專業上的貢獻。根據它,我在南卡精神衛生部創立「Personal and Social Skills Training」,造就我的病人,獲得南卡州報的表揚 (圖五)。在台灣,我創立「人際關係技能訓練」,造就我的學生。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給訓練後,聽病人對我說「I am a winner.」和聽學生對我說「林老師,相見恨晚」。我也根據它,在台灣出版了四本書:贏在你我之間 (遠流)、台灣人,別再隨緣認命 (遠流) 、變態心理學 (心理) 、和聊療心 (五南),也在美國Amazon.com Kindle Store出版三本英漢對照書:Live to Win (贏在生活)、 Living from East to West (從東活到西)、 和 Life Asks. I Answer. (命問我答)。我之所以英漢並列,是為國人方便。如不懂英文,就單看漢文部分,一點也沒損失。要找這三本書一點也不難,你只要在電腦網路搜尋空間棒上,鍵入英文或漢文書名就出現。

96 回顧來時路_6我本就想寫到此為止,然光談我來美留學和工作的奮鬥過程,沒補充下面這個貼心小插曲,總覺有所不足。原來在我和沈同學兩人飛到美國後,因要到不同州就讀,就各自分道。後又因就學後各忙私事,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失去聯絡。一九七五年,我家父遠道從台灣來美國南卡哥倫比亞城看我。我為盡點孝道,開車帶他和我妻小,從佛州邁阿密城,沿東岸北遊直到紐約州頂尖的尼加拉大瀑布 (Niagara Falls)。途經華盛頓首都時,我們進動物園看新寵貓熊。不知是洋人說的「這是個小世界 (This is a small world)」這句話對或是我家父說的「欠人債總得要還」這句話對?,我們竟然出奇不意地在那裏碰到沈同學。我們兩人都彼此訝異對方已有個太太和兩個小孩 (圖六)。更叫我打從心底發問的是,究竟是何因緣使我們在相隔老遠老久後,在陌生地見面又讓他見到我家父?當天,沈夫婦招待我們到他家用餐,我們欣然接受。之後回途中,談起這次邂逅,家父說「大概是我替你們兩人向「台北旅行社」討回機票的緣故吧!欠人債總得要還,儘管我當時做的只是個小人情債」。

註:本文已收集在我的新書「Life Asks. I Answer. 命問我答」(Amazon Kindle Store) 中,在此提前跟你分享。

源自 林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