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布勞與FAPA的奇緣
作者 楊遠薰
昆布勞(Coen Blaauw) 是一位金髮碧眼的荷蘭人,生長在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Amsterdam) 。他就讀阿姆斯特丹大學法學院(Law School) 時,有一天讀到一則有關台灣的新聞,沒想到後來因此與台灣結了半生緣。
1989年初夏,甫自法學院畢業的他偕女友到美國度假,不意在一連串巧合中,竟成為在華府 (Washington D.C.) 的台灣人公共事務會 (Formosan Association for Public Affairs,簡稱FAPA)的執行長。往後二十八年,宛如苦行僧般地,他接受各種挑戰,為 FAPA 締創許多佳績,也為台灣奉獻一生最美好的歲月。
這段奇緣怎麼來?且聽昆布勞娓娓道來。
昆布勞來自荷蘭一個幸福的家庭。他與父親同名同姓,父親是老昆 (Coen Blaauw Senior) ,兒子是小昆 (Coen Blaauw Junior) 。
老昆一生有三段婚姻。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老昆在美國密西西比州傑克遜(Jackson)空軍基地接受戰鬥飛行員訓練時,與當地一位女孩戀愛、結婚,並且生了兩個兒子。
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老昆必須回荷蘭,美國太太卻不願同行。兩人只好仳離,兩個兒子也因此留在美國。
回到荷蘭後的老昆任職荷蘭航空公司(KLM Royal Dutch Airlines) ,因為表現優秀,很快地被擢升為正駕駛員。他在工作安定後,與一名荷蘭女子結婚,定居在阿姆斯特丹市。
他的第二任太太為他生了三個可愛的小女兒,卻不幸因病去逝。這時已任機長的老昆極需人幫忙照顧三個小女孩,便經人介紹,認識了那時在英國當人家褓姆的洛斯 (Loes)。
他們很快就結婚。洛斯整整小老昆十二歲,個性溫柔,喜愛孩子,不僅與老昆的三個小女兒相處融洽,並且在婚後一年即產下一子。老昆中年得子,十分興奮,便把自己的名字給了這個兒子,取名小昆(Coen Jr.)。
小昆出生後,洛斯又連續生了五個孩子,最小的兩個是一對雙胞胎。全家十一口住在阿姆斯特丹市區裡的一棟大房子。每個孩子都學樂器,個個能拉、能彈、能唱,十分熱鬧。
小昆天生有雄厚帶磁性的歌喉,也彈得一手好琴。他繼承父親端正的五官與高大的身材,也常隨父親翱翔天空,到世界各地旅遊。
他說,荷蘭航空的眷屬享有很優渥的機票折扣,所以他從小就常搭父親駕駛的飛機,探訪許多地方,流連在各地的博物館與美術館裡。唸中學時,他沉迷於日本的浮世繪,也因此常隨父親到日本,欣賞東瀛文物。
上中學後,荷蘭的學生分文、理兩組。理組的學生攻讀數學與科學,文組的學生修習英文與拉丁文。小昆選擇文組,也因此奠下良好的英文基礎。他年輕時有許多夢想,一度認真地想當作曲家,但後來依父親的期許,進阿姆斯特丹大學法學院,準備日後當一名律 師,在歐洲執業。
但是人生有時不按牌理出牌。1983年,他就讀法學院一年級時,某日在報上讀到一則新聞,說台灣欲向荷蘭訂購兩艘潛水艇,卻遭荷蘭政府拒絕。理由是1981年時,荷蘭曾售予台灣兩艘潛水艇,事後遭到中國排山倒海的抗議,所以這回學乖了,不再出售潛水艇予台灣。
「真是豈有此理!」深富正義感的昆布勞讀了這則新聞,很是憤慨。他覺得荷蘭政府不該屈就於中國的威脅,因此寫了一封讀者投書,投到該報,表達他的看法。
這事很快地成為過去。荷蘭的法學院要讀五年,畢業前還得提交一篇畢業論文。1988年,主修國際法的昆升上五年級後、開始思索如何撰寫畢業論文。這時,他想起五年前讀到的那則有關荷蘭拒售台灣潛水艇的新聞,覺得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題材。
他於是認真地蒐集資料,研讀相關的法律條文,然後很慎重地完成了一篇探討荷蘭是否該售台灣潛水艇的論文。
結果,這篇論文深獲好評,不僅順利獲得通過,並且榮登頗具權威的阿姆斯特丹大學法學期刊,讓小昆頗為自豪。
事有湊巧,這篇論文發表後不久,該期刊社收到一封來自海牙(Hague)的信。有一位服務政府機構的荷蘭人寫信給阿姆斯特丹大學法學院,詢問可否有人願意探討《舊金山和約 (San Francisco Peace Treaty) 》中的台灣地位的法源問題?
這封信被送至昆的指導教授處。他的指導教授馬上想到昆,立刻找他來,問他可有興趣接這案件?
「Why not?」昆布勞義不容辭地接受了。
他馬上與寫信人聯絡。這人名Gerrit,姓van der Wees,曾留學美國許多年,擁有西雅圖大學工程博士學位。最特別的是他對台灣的事知之甚詳,並有一個中文名字,叫「韋傑里」。
就這樣,兩人在電話中談得十分投機。隨後,劍及履及的昆布勞整整花了兩個半月時間,逐字逐句研讀《舊金山和約》的法律條文,亦仔仔細細地查詢了所有相關的資料與歷史背景。
但他發現無論法律條文或相關論述皆止於「日本要放棄對台灣的主權」,竟無一處論及「台灣的主權將歸屬何國」!
他因此寫下報告,結論說:「《舊金山和約》並沒有清楚論及台灣的法律地位問題;台灣的主權應由島上的住民自行決定。」
這篇報告令韋傑里十分激賞。尤其最後的結論清楚地指出「台灣不屬於任何一國」,成為「台灣自決論」的最有力根據!
同時因為撰寫台灣的議題,昆布勞很自然地留意有關台灣的新聞。1989年4月7日,台北有一位名叫鄭南榕的人為了爭取言論自由,抗拒被捕,竟以汽油自焚!這是何等壯烈的行為!
昆布勞為此感到震撼,輾轉難眠,便寫了一篇文章,敘述此事並表達他的感觸。文章寫好後,卻不知該投到何處?於是,他打電話向韋傑里請教。韋傑里建議他投稿至一家名為 TROUW 的荷蘭報紙。果然,此文很快被刊出,令昆稍感安慰。
1989年初夏,昆布勞自阿姆斯特丹大學法律學院畢業。他有一個交往已十年的女朋友, 建議他說,趁尚未正式就業前,兩人一起到美國走走,因為她的哥哥就住在美國的康乃迪克(Connecticut)州。
昆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便與女友相偕到美國度假。當他倆在康州時,昆接到韋傑里自荷蘭打來的電話。
韋傑里說,有一場名為「二十一世紀台灣在太平洋的角色」的研討會將於這兩日在馬里蘭大學舉行,美國的資深參議員裴爾 (Claiborne Pell) 將擔任大會的主講人,多位著名的學者專家亦將與會,問昆可有興趣參加?他可代為安排。
昆認為這是瞭解台灣的一個很好的機會,當下便答應。但他的女朋友卻對這議題毫無興趣。昆只好讓她留在康州,自己單獨搭火車南下。
馬里蘭大學座落在馬里蘭州一個名叫 College Park的小鎮,距美國首都華府僅一小時車程。該項研討會由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North American Taiwanese Professors Association,簡稱 NATPA )主辦。NATPA 總會長陳文彥教授在昆一抵馬大後,即親自接待他,並且安排昆與他同房。
研討會為期兩天,最後一晚是一場在華府舉辦的盛大酒會。酒會中,昆被安排與一位名為 Michael Fonte 的美國人毗鄰而坐。兩人都講英語,毫無溝通的困難。
Michael Fonte 也有一個中文名字,叫「彭光理」,為人相當友善。他在酒會中,帶著昆去見台灣人公共事務會(FAPA) 總會長王桂榮、前總會長陳唐山與中常委陳榮儒等人,眾人相談甚歡。
酒會結束後,彭光理獲悉昆尚未訂旅館,便善意地帶昆到他在華府的寓所過夜。隔天早上,彭光理對昆說,既然到了華府,何不到 FAPA 總部走走?他與那裏面的人很熟,可代為聯絡。
昆說,昨晚FAPA的人其實已邀請他到總部去,因為他們正需要一位專門從事國會遊說的人。因此那日,昆循著地址,獨自前往FAPA。
FAPA 座落在國會山莊東南一個住宅與辦公的混合區內,從外面看,那是一棟很尋常的三層樓磚造房, 不是體面的辦公室,但是裡面的人很親切。
他們對昆解釋 FAPA 的性質與工作概要,並請他填寫一份履歷表。然後,中常委陳榮儒開始與昆面對面地作一個完整詳細的會談,直到當日下午,才賓主皆歡地互道再見。
隔天,還留在華府的昆布勞接到FAPA 總部的電話,說他被錄用了,請他擇日來上班。
這項通知完全打亂了昆的人生規劃。原本單純地陪女朋友到美國度假,沒想到意外獲得一份工作,而這工作是為一個八輩子都扯不上關連的遙遠的島國效命,難怪他的女朋友直呼不可思議 、太瘋狂(too crazy)。
但昆卻對這工作十分認真。兩人因此各懷心事、悶悶不樂地結束這趟美國行,一起回到荷蘭。
FAPA 究竟是什麼樣的組織,令昆布勞如此鄭重其事地考慮為它效勞?
嚴格說起來,這是一個仿效「美國以色列公共事務委員會(The American Israel Public Affairs Committee ,簡稱 AIPAC )」的模式,在美國國會山莊從事遊說工作,以爭取台灣主權獨立、國家安全及增進台灣人權益為宗旨的一個非營利社團。
早在1980年年初,一群熱心的台灣人為了營救許多名因〈美麗島〉事件被逮捕的政治犯,即頻頻拜會美國國會議員,籲請他們關注台灣的政治與人權。
1981年年底,這群台灣人在愛德華甘迺迪參議員協助下,爭取到美國每年給予台灣兩萬名移民的配額,信心大增。所以在隔 (1982)年二月,當一群台灣人社團負責人聚集洛杉磯開會時,便一呼眾應地成立了FAPA,當時並決定將總部設在美國首都華府。
FAPA 在前三任總會長蔡同榮、陳唐山與彭明敏的努力下,在全美各州普設分會,會員達六百多戶,同時在國會山莊建立起數條與美國議員溝通的管道,很快地成為一受人矚目、舉足輕重的台灣人社團。
為求永續發展,FAPA並且在距國會山莊 (Capitol Hill) 不遠的東南區買下兩棟毗連一起的三層樓磚造房。他們將其中的一棟改建為總部辦公室,另一棟則樓下出租,但保留三樓的房間給住外州的總會長到華府開會時使用,或讓有需要的專職人員居住。
昆布勞初次造訪 FAPA ,就是到這棟看來不怎麼起眼的磚造房。當時,他萬萬不會想到這將是他往後大半生的窩居處,但結果竟是如此,以致許多人都忍不住問他:「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你為台灣、為FAPA 效勞終生?」
說來就像是累世的前緣。昆布勞來自一個溫馨、安定與富庶的家庭,是一個崇尚正義與真理的理想主義者。他相信自由、民主與人權皆為普世價值,但這些東西不會自天而降,而是要靠人民努力去爭取,如果有一個國家有偉大的人民,鍥而不捨地追求民權,那麼就是再集權的政府,也會垮台。
1989年正是他見證這種信念的一年。那年,整個東歐都在翻轉中。波蘭是最先挺身對抗蘇聯強權的國家,在經過九年的抗爭,終於在1989年六月舉辦首度大選,選出第一位非共產黨員的總理,成為東歐人民羨慕與效法的對象。
爾後如骨牌效應,匈牙利、東德、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等前華沙公約組織的國家紛紛脫離蘇聯的掌控,一個接一個地邁向民主。到了年底,連愛沙尼亞、拉脫維亞與立陶宛等波羅的海三小國都勇敢地要求獨立,甚至蘇聯本身都瀕臨瓦解。
這是多麼令人瞠目結舌的成就!而這就是人民的力量!昆布勞因此相信只要人民矢志奮鬥,團結向前,滴水會匯成河,原本不看好的事都有翻轉的可能!
懷著這種情懷,昆布勞步入 FAPA 總部,受到王桂榮會長等人的親切招呼。然後,陳榮儒常委開始與他作開誠佈公的談話。
陳榮儒說,FAPA 是一個由全美國六百多戶台灣人家庭所組成的非營利社團,經費百分之百來自會員的自由捐獻。因為經費不很寬裕,所以昆現在所見到的人包括總會長、辦公室人員及他本人,都是義工。而且很多人不僅是義工,還是長期捐獻金錢給FAPA 的金主。
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家都懷著一個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希望台灣主權獨立。但主權獨立是一個非常崇高的目標,絕非一蹴可及。在達到這目標之前,有許多步驟要走,包括爭取言論自由、突破黑名單、突破媒體壟斷、力促台灣政治民主,然後經由選舉,讓台灣人當家作主,再是推動公民投票,以台灣之名加入聯合國…等等,可謂路遙且坎坷。
美國是全球民主政治的楷模,也是最可能幫助台灣人達到此一目標的國家。所以 FAPA希望借重全美各地台灣人的草根力量,籲請美國國會議員制定對台灣有利的法案,以加強台灣的安全、提升台灣的國際地位及增進台灣人的權益。而他們目前極需要一位能代表FAPA,在國會山莊積極從事有關台灣議題的說客(lobbyist),而這個人希望是昆!
這席話句句打動昆的心,因為每一句都與他的理念不謀而合。昆感動地想:「這群人是多麼地無私!他們的目標是何其地崇高!」
離開FAPA 總部後,昆特地走了一趟國會山莊。站在噴著白色噴泉的鏡池(Reflection Pond)前,他出神地凝視堂皇潔白的國會建築,心想:假若加入FAPA,這將是他日後進出的戰場!
他相信台灣會很快地翻轉,如同東歐那些國家一樣,會由集權邁向民主,甚至主權獨立。他之所以有信心,是因為他從FAPA 那些人堅定的的眼神裡看到了希望。
然後,昆布勞回到荷蘭的家。他的家依舊熱鬧,但少了一個小弟,大家心裡都有說不出的懷念。就在去(1988)年夏天,他最小的弟弟隨朋友到地中海度假。當他正興高采烈在海上揚帆航行之際,忽然被一艘韓國的油輪撞個正著,結果船翻人溺,留給家人無限傷慟。
「他才十四歲,正是旭日東昇的年紀,卻說走就走。」昆布勞說:「讓人不禁感嘆人生無常,人有時實在很脆弱。」
因為感慨生命的不可預測,昆認為應趁有生之年,多作一些有意義的事。他因此想:假如他到國際律師事務所上班,每日承辦一些如國際離婚或移民等瑣碎的案件,那麼與幫助一些迫切追求民主、獨立的台灣人相比,何者較有意義?
他越思考,投效FAPA的心志益發篤定。然而,他自高中時即交往的女朋友卻覺得他越來越走火入魔,無法理喻。原本兩人都已論及婚嫁,如今卻為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台灣莫名奇妙地僵持著。
後來,眼見無法勸昆回心轉念,他的女朋友祭出〈哀的美敦書(Ultimatum)〉,對他說:「你要我,還是要台灣?請選擇其一。」
昆說,他選擇台灣。女友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交往了十年的戀情亦因此劃下了句點。
接下來,昆布勞向 FAPA 確認要去上班,然後開始打點行李,並處理荷蘭方面的事務。
1989年八月,昆拎著兩隻皮箱,飛抵華府,向 FAPA 報到。此後,日出日落,他在FAPA 總部工作迄今竟已達二十八年。
歲月匆匆,初抵 FAPA 時的英俊小伙子如今兩鬢已白,昆布勞為FAPA奉獻了他的青春。回首前塵,昆承認當年的想法有些過於天真。台灣獨立的夢如今依舊高懸在天際,但台灣這二、三十年來的進步,卻有目共睹。
從當年的突破黑名單、突破媒體壟斷,到台灣兩度政黨輪替、完全邁入民主,昆認為這都是台灣人民共同努力的成就,也是他與 FAPA 締結奇緣後奮鬥多年的報償。(End)
初抵 FAPA工作時的昆布勞(Coen Blaauw)
Coen Blaauw Senior
Coen Blaauw 全家福,左一為小昆,後為父親,媽媽抱著娃娃。
Gerrit van der Wees (韋傑里)近影
Michael Fonte (彭光理)近影
昆布勞 (Coen Blaauw)
FAPA總部 (最右一間)
1989年,FAPA 總會長王桂榮(左)與昆布勞合影。
1988年,昆布勞(中)與弟妹們合影
Source from 楊遠薰部落格 -海外台灣人的故事
Posted in 11/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