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海報事件
作者 林文義
凌晨，我們去貼海報
那是一九八二年十月，北卡羅萊納大學的校園，依然在寧靜的眠夢中仍未甦醒。
黎明前最深的夜暗，校警的巡邏車閃著血紅色的燈影，在平蕪、寬廣的校園裡來回了幾次；校警帶著電棒，一臉警戒的審愼神色，還用強烈的小型探照燈捜索著校內每一棟築物的牆面——這些美國警察接到通知，有人要在校園裡遍貼抗議海報，試圖製造大學裡的不安。
那些無政府主義學生？極端的反戰份子？
郭倍宏滿頭大汗，抛下手裡的麥克筆之時，已是黎明時分；三十多位北卡同學，齊聚在一位當地的台灣同鄕家裡，連夜商議，並且決定在校園遍貼海報，抗議國民黨的校園特務。
初到北卡萊羅納攻讀土木工程碩士的郭倍宏，彼時雖然由於美麗島事件，對國民黨從消極到絕望；但也因爲他個性豪爽，樂於助人，仍然被選爲當地國民黨的三位小組長之一。
他想，旣然當選了，何不也出來角逐中國同學會會長的位子，可以更直接的爲同學服務，這比起參予黨務更切合實際多了。
想法單純的郭倍宏，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早已被潛伏在北卡校園裡的特務暗地羅織罪狀；其中最主要的罪行是：郭喜歡與台籍的留學生聚會，喜歡「朴豆」(南部俚語，聊天之意)說台灣話，有「台獨」傾向……。
校園特務，那隻統治者佈建在北美各大學校園的黑手，多少年來，成爲留學生內心最爲怨恨、驚惶的惡靈；也是海外「黑名單」的始作俑者。更甚者猶如發生在明尼蘇達大學的葉島蕾案，葉島蕾由於堅拒某一校園特務的糾擾，而在返台探親之時，在桃園機場慘遭逮捕。
——經過仔細考慮，我決定「成全」他們，旣然他們先定我的罪，我索性就把他們所定的罪名表演給他們看。其實，被一個令人鄙視的集團記「過」，等於是在我們理想的家園裡記「功」。我非常樂意，爲這個理想去承受未來現實生活中所必須面對的任何負擔。
郭倍宏在角逐中國同學會會長過程，遭受到百般阻撓。特務們找不到他行爲上的證據，就把箭頭指向他的思想與內心。
——面對這種無理的挑釁，一而再，再而三，起先我都把它當作是個人恩怨，所以忍氣呑聲。反而使他們得寸進尺。而且他們欺負的對象，不僅限於我個人，對其他台灣留學生也是如此。
就在校警安心的回去睡覺之後，兩百張寫著「國民黨特務滾出校園！」的英文海報在三十多位台灣留學生的群策群力下，順利的貼滿了北卡校園，成爲天明後，全校最受矚目的景觀。支持郭倍宏及他的朋友的，是「以台灣人爲榮」的信念，以及不可被輕侮的尊嚴。
這樣一次單純動機只是想消極的提醒學校的新生，小心防範特務的騷擾，並無其他的目的。
——我來北卡第二天晚上，就受到「善意」的規勸，說最好與林國慶保持距離。三個月後，本地中國同學會會長改選之時，我再次接到同樣「善意」的忠吿，一定要出席參加選舉，抵制某位同學，以免同學會「淪陷」等等。
林國慶亦是「海報事件」裏，與郭倍宏攜手同心的好戰友，也因爲此一事件，校園特務將這兩個理想、耿直的台灣留學生劃入「黑名單」之中，甚至有人揚言，要協調會取消他們的學生護照，藉以遣送他們回台灣——
把你們送回去，你們就完了。
這些惡質的校園特務暗地裏撕毀大陸留學生組成的中國同學會的活動海報，試圖嫁禍給郭倍宏所屬的台灣同學會，也一再令北卡的留學生忍無可忍。
在海外，「台灣」兩字在國民黨的認知上等同於「台獨」。郭倍宏正式以「海報事件」與國民黨的校園特務全面決裂之後，連帶的，他與林國慶在台灣島內的家人，開始受到情治單位的頻繁拜訪，親國民黨的「愛盟」學生亦發起簽名來打擊台灣同學會。郭倍宏知道，未來他面對的歸鄕之路，勢必愈來愈遙遠了。
「北卡海報事件」亦形成了校園特務與郭倍宏、林國慶之間的法律訴訟，最後，法官裁定兩位台灣學生勝訴，而習於說謊的海內外國民黨報紙卻朦著眼睛，硬指他們敗訴。號稱北美最大的某華文報紙還以社論否認沒有校園特務存在。
這更加深郭倍宏對國民黨的徹底叛離。
黑暗的校園特務
「北卡海報事件」所引發的餘波，亦在島內盪漾非常。
當時的立法委員，田徑女傑紀政女士在國會裏對行政院長孫運璿，直言質問有關海外「校園特務」的問題，掀開了此一醜聞，引發媒體及學術界的強烈討論，尤其是後者，更是義憤塡膺；多少在中央硏究院或大專院校就職，海外留學歸來的菁英份子都曾深受其害，郭倍宏只是勇敢的面對校園特務，並且毫不妥協的予以抗爭的一個先例罷了。
——對特務，我的確感到很深惡痛絕。在台大二年級時，我接了南一中校友會的職務，我們常利用假期回台南，到一些國中去做服務工作。對於台大而言，南一中校友會算是比較敏感的一個社團，我不知道學校何以會有這種想法？不久，調査局的人就找上我，他們表明，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調査局認爲我在台大很活躍，又是忠貞的國民黨員，與大學新聞、台大靑年、大學論壇的編輯同學又很熟，應該可以輕易的進入他們的圈子。
——調査局的人對我說，這些刊物的編輯同學都很優秀，但他們似乎都常和校外的人士往來，尤其是那些從事民主運動的人，可見他們年輕熱情，卻「認識不淸」；政府要來幫助這些同學，以免影響到他們的前途。
——我沒有答應他們，我覺得這是一件不愉快的經驗，我自己也開始警覺，沒想到大學裡竟然也充滿了詭譎與陰險……我已不再像初入台大時那麼天眞且不設防了。至今，我感到安慰的是，我沒有當「線民」，也沒有害過人。
郭倍宏不想當線民，也沒有害過人，問題是歷經了海報事件之後，背後那隻巨大的、看不見的黑手再也不會放過這個「背叛黨國」的台灣子弟，他自己深知這是必然的後果。
而島內的情治人員，也不斷的到他位於高雄的家居拜訪；微笑、有禮，卻帶著些微威嚇的語氣吿訴郭倍宏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在海外勾結台獨份子，反對政府……。
郭倍宏的父母一則憂心，二則卻堅持的認爲，這個一向乖巧、聽話，很會讀書的孩子不可能會做出傷害自己及家人的事。隔離著萬里之遙的太平洋，孩子是否平安呢？
郭倍宏的哥哥彼時正在左營海軍醫院工作，他出身於國防醫學院，是個標準、樸實的醫官。以他所受嚴格的軍校敎育及其意識形態而言，他感到震驚……畢竟，「台獨」、「反政府」這兩個名詞，對他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事。
號稱島內第一大報的某民營媒體，強橫的、充滿輿論審判的直指郭倍宏、林國慶等人爲「職業學生」，並且配合其在海外的姐妹報紙，以島內外夾殺的方式，試圖把這個無法忍受校園特務迫害，起而勇敢抗爭的台灣子弟予以全面的誣蔑、醜化。
島內的媒體似乎十分沈默，可能是這一則新聞的來源，十分陌生，或者是受到某種「關照」，而任由某大民營報紙恣意的渲染不休。
只有在北美大陸上，由許信良創辦的「美麗島周報」及羅福全主舵的「台灣公論報」，以另一種角度聲援完全被消音的郭倍宏他們。
這兩個分別在北美東西兩岸，充滿著濃烈台灣人自主色彩的報紙，在北美大陸台灣人的圈子裡發行量並不很大，但値得重視的是，他們的基本訂戶皆是台裔美人中的高知識份子，包括大學敎授、醫師、工程師、律師等等。
經由這兩個台灣人報紙的聲援，「北卡海報事件」所引發的校園特務問題，在北美大陸引起極大的討論，美國政府開始正視此一問題。再加上任敎於美倫大學的台裔美籍敎授陳文成博士在返台探親時，竟然陳屍於台大校園的惡耗震驚了海外台灣人社區，校園特務終於受到美國政府的調査與制約，不再如原先那般的肆無忌憚、橫行霸道。他們依然存在，猶如狡猾、陰險的鼠類，縮回黑暗、潮濕的洞穴深處，他們仍會探頭，無時不刻……。
我與郭倍宏通過墨西哥與美國邊界，走過海關之時，我拿綠皮、印著國民黨徽的台灣護照，他則拿出美國政府發給他的「白皮書」，意味著：他是個沒有「國籍」的人，因爲，台灣政府不給他回台加簽，他有家鄕，卻不能自由的歸返。
Source form 菅芒離土 郭倍宏傳奇 / 林文義 09/1991
Posted in 08/2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