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紐約

作者陳隆

大約一千年前，中國唐朝詩人王維因被朝廷贬職，外放到長城以外很遠的塞外。王維的朋友送他到長城附近的渭城，臨別前兩人暢飲道別，王維想到今後一別，在那荒涼的塞外再也没有知心朋友可共飲談心，感慨萬千，乃寫下一首萬世流芳的「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這首詩，道盡了千千萬萬遭逢人生變故，特別是因政抬關係硬遭拆散的離情。三十多年來，多少優秀的台灣人子弟，因爲關心台灣民主自由、故鄉父老的幸福安樂而被國民黨當局以「黑名單」絶招摒棄於故鄉門外，多少鄉親不能回去探望病、老雙親，甚至連送終也没機會，那淒涼情景又豈止是王維的「西出陽關無故人」而已。

然而，惡勢力絶不可能永遠横行，台灣的政治局勢隨著咱們海外台灣人四十年來前仆後繼的犧牲、努力，也隨著世界民主、獨立浪潮而改變。一批批的有志之士，或是「翻牆」，或是「硬闖」，或是透過其他各種管道回去了。連最令國民黨深惡痛絶的「台獨聯盟」也正式宣佈要於今年遷台了，這種氣勢，又豈是當年老蔣與小蔣所能想像得到的。

從年初台獨聯盟遷台計劃宣佈後，一波一波的運動像舞步節奏地運作著。當陳婉眞在台中把台獨聯盟的旗子升上寶島上空，多少台灣人無不掉下熱淚，而當國民黨與陳婉眞一行人作殊死戰對決時，郭倍宏、李應元毅然現身；隨後，第一批在台灣的聯盟盟員公開現身，這些氣壯山河的行動使我想起三十年前一部電影「萬夫莫敵」（Spartacus），描述羅馬大軍與起而反抗的奴隸軍隊在決死戰後，全体奴隸軍被俘。當羅馬軍總司令告訴幾十萬奴隸軍，只要他們指認出他們的領袖Spartacus，所有其他人都可免於釘十字架的酷刑。Spartacus不忍同志被釘，毅然站起承認。然而就在他站出之刹那，幾十萬奴隸都同時站起來，承認自己是Spartacus，那種人人慷慨赴義的手足情深義氣，霣撼得羅馬總司令發抖。今天，所有反對勢力的人也是一樣，大家不懼酷刑侍候，毅然現身，使得國民黨當局心驚瞻戰，不知所措。

九月廿八日在紐約召開的「台灣獨立建國聯盟遷台餐會」，可謂是近幾年來海外台灣人最盛大的最感人的餐會雖説人數不是幾千人、幾萬人（五百多人），但參加的每一人，不論是美國政界、國際友人、台灣來的反對派人士及全世界各地前來的台灣鄉親，都是相當有份量的人物。募款之多亦可説空前。然而，最重要的是當晚整整四小時的餐會，不論是致詞、演講、唱歌、分享都充份流露出台灣人決心要儘早「出頭天」的情操與志氣。整個晚上在邱垂貞充滿感性的民歌貫穿下，大家都感染著黃昏的故鄉的呼喚。四小時中有不少次出現極感人的場面：首先是當燦鍙夫婦扶著他八十幾歲的老母一歩步走上台前，接受大家的致敬時，我看到台下每人都涙眼閃閃，許多鄉親都忍不住前來擁抱張母。邱垂貞一遍通地唱著:「媽媽，請妳也保重」，更把許多人–甚至眼涙不輕流的男人都惹哭了。這首詩一再告訴媽媽，免掛意，請妳放心，因爲「不過我是眞勇健，不過我是真打拼，不過我是會回去」這三樣，保持勇健的身体，爲獨立打拼，會回去故鄉，如今燦鍙都可以向其老母大聲講啦!一世紀多前，美國總統林肯曾説一句話：「All that I am and all that I hope to be, I owe it to my angel mother.」（我目前所有的成就以及我將來所期望的成就，我概歸功於我如天使般的慈母。）那一夜，我也以這一句與燦鍙互勉之。

第二次感人高潮是當燦鍙宣佈第一批要與他一起回台的台獨聯盟盟員名單，當這些人一個個走台前，勇敢地表明心志時，台下的鄉親也忍不住又上前與他們握別，擁抱。因爲此一道別，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相見。我多麽羨慕，也多麼欽佩這些人的勇氣與獻身台灣的情操志氣，我黙禱著我們的順利、成功，也爲他們的家人祈禱。

最後一次，也是整晚會最扣人心弦的一幕，是晚會的終結，大家都依依不捨，一時人人淚眼閃閃，互道珍重，我看到幾位頭髪全白的老人與老太婆，抱著燦鍙與其他要回去的盟員，一叮嚀囑咐，一邊淌下不捨的熱淚，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爲之動容，更何況老邱的「黃昏的故鄉」與「媽媽，請妳也保重」又一直在耳邊輕唱。誰説台獨聯盟是一小撮呢?光看當晚蒞會的美國政界人士、國際友人、台灣的同志及世界各地鄉親，就足以証明其實建立新而獨立的台灣是大多數海内外台灣人的共同願望。在一波波與會同鄉的擁抱、互道珍重之情景下，我突然想起王維的「渭城曲」，我想起三十多年來海外有志氣的台灣人的淒涼心境，如今已氣勢大變了。今天，再也没有銅牆鐵壁阻得了海外台灣人回自己的故鄉了。令天，回去故鄉絶不再是人人害怕，避之唯恐不及，而是一群群熱情同志同鄉前來歡送的熱烈場面了。我不禁改寫了王維的渭城曲：

「紐約秋風微微吹

飯店召開遷台會

勸君更進一杯酒

東回台灣同志多」

1991年10月14日於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