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頓散記」
作者:林淑麗
(一)
克里夫蘭市是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個首府,濱臨五大湖之一的伊略湖。一九七五年八月間,K和我在這兒的法院公証結婚。我們與目前在台大教書的H君共用了午餐,正準備啟程往尼加拉瀑布渡蜜月,車尚未發動,只見滿天烏雲,瞬間大雨傾盆而下。「難道是個壞預兆?」一向不迷信的我竟有點生疑。幸好幾分鐘之後,雨及時收住,天空豁然放晴。
離開俄亥俄州,轉眼已經二十八年了。當年天真未鑿的年青人,如今已飽經風霜。一直沒有機會舊地重遊,甚至「克里夫蘭」這個名字,也不可能再想起,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二○○二秋一個天高氣爽的早晨,到後院收拾前一日放在外頭曬太陽的拖鞋,想不到門一拉,把自己倒鎖在外。於是到鄰居史坦娜家求助;打了幾個電話之後,兩人在沐浴著秋陽的起居室話閒消磨時間。我注意到腳落書架上有一本書,乃美國第二十八屆總統威爾森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校長期間的軼事。拿到手上翻看著,發現一張插圖,正是我喜愛的一個校園標誌,一個哥德式的尖塔。它有兩百英尺高,座落於普林斯頓西區的高爾夫球場附近,不論遠看近看,都是一派傲視羣倫、脫俗而立的氣勢。一九九六年秋我在普大附近找房子,第一次注意到它。後來在此旁聽一些課,常繞到塔下徘徊。看了這本書才知道,它原來是研究生宿舍的一部份,當年為了紀念任校董的前總統克里夫蘭,特地把它的鐘樓命名為「克里夫蘭塔」。
昔日和伊略湖畔的克里夫蘭市結緣,如今與卡內基湖畔的克里夫蘭塔邂逅,人生倒像是走了一個圓圈,又回到了原點。其間,個人的生涯亦曾在暴風雨中失卻方向。一九九七年夏去秋來時,與家人遷至普大附近的一個小村,當時的我,已然是身心交瘁。經過一段讀書、冥想、寫作的日子,也感謝神再矇矇中帶領,終於將自己的腳步穩住。
興致勃勃的向K提起這個新發現,於是有一天,兩人相偕來到塔下。普大是雍容大度的,它的看守者讓我們進了那扇窄門,沿著只容一人的迴旋梯依次而上,我們終於來到塔頂。正好夕陽西下,一些普大的地標,參差於轉紅的聳林之間;我指指點點的跟K說明著,卻也想起許多年前,在高雄女中念書時,常在週末到愛河附近的書店留連,順便到不遠處的大新百貨公司頂端眺望市景…。
(二)
回憶本來不是我的習慣;年青時漂洋過海,來到陌生之土,只知道向前衝。時至一九九九年夏天,家人從台灣帶來高一時的作文簿,翻看著那十五芳齡時的我,竟是如此陌生。那年我們共作了八篇文章,在「高雄漫步」一文,這麼寫著:「偶爾有空,我常上電影院看看電影,有時也駐足書攤,而活動地區,總不出鹽埕區這一帶。站在大新(註:當年高雄最大的百貨公司)的最高處,港口、壽山、愛河、圓環,盡收眼底。高大的建築物不少,而週圍破敗的矮屋頂,也就愈顯其寒傖。我想這未必反映貧富懸殊,不過是重建期,老的還未消失,新的已然誕生而已!」最後一篇題為「進省女之後」,第三段開頭寫道:「一個動盪的世界,一個失去信心的民族,一個風雨漂搖中的小島,一個徬徨的青年。從遠到近,由大而小,我不斷的體會這樁事實…。」
看來自己還曾經是個關懷社會脈動,憂時傷國的早熟青年。幾年之後,那一股靈氣居然像,一千年前中美洲的馬亞文明般遁跡。讀理工、出國念研究所、結婚、就業、育女;每天下班回家,總是累呼呼的;吃完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往往就跌入夢鄉…。天下事於我如浮雲,甚至,曾經為自己帶來一點樂趣的寫作,亦鮮少嘗試。
再次較有規律的以文字為生活留下軌跡,該是一九九三年的事了。那時有點買賣股票的經驗,因而寫了一篇趣味性的「股票投資變奏曲」。往後數年間,曾以科技、股票、女性主義、文化觀察等為素材寫作投稿。茲擇與女性、文化有關作品若干篇,集為「寫在世紀之交」。
愛因斯坦曾告訴世人,時空是相對性的;但是我仍然相信,時間是向前推進的;有朝一日,回首二十一世紀之初,目前習以為常的現象,想當以「老照片」的古意盎然呈現,那時的世界,將是何等情景?
(三)
開始向更老的年代回首,也正是在跨世紀之際。當時為了替先父做傳,時常把歷史書攤在桌上苦思。父親的身世影響兒女甚巨,如何把它的時代意義傳給生長在美國的第二代?他出生於南台灣世家,七歲喪母;二次大戰結束前兩年整裝回台,在南部開業。當時空襲加上瘟疫,醫務是二十四小時的全勤奉獻,只不過,診所的收入幾乎全數被他的父親和繼母取走;甚至在得了肺病後,無錢買補品,又不得休息,以致造成宿疾,終生受苦。
我們兄妹從小就看著他掙扎著,行醫維持家計,曾在心理問:「為什麼當初不反抗?」。到了中年,再次拾起這個問題;面對著稿紙,我心想:「這樣問,是不是有失公平?」
當時正值網路科技的狂飆勢如排山倒海而來,股票指數頻創新高,專家門紛紛宣佈,「傳統的經濟週期定律已被突破了」;那些高科技的奇才,彷彿是新世界的預言者,受販夫走卒信仰瞙拜。這群人,如果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度,面對命運中的種種異數,將如何自處?
以今鑑昔,對於了解人的行為模式,提供一個新潁的角度。 那麼,歷史進化的動力如何形成?文明興衰的來龍去脈該是怎麼回事?
以上是我寫「劫後餘生錄 — 憶先父」的心路歷程。像一顆石子落在水面,它激起無數漣漪,我對歷史的興趣,對時空跳躍的寫作方法的傾心,甚至於日後的心靈尋根之旅,當源於此時…。
接著有幾年時間,曾經發起一些誇文化的社區活動,也投入一些政治、文化議題的思辯;它們多少反映著,來自台灣的這一代移民對故鄉的回顧與前瞻。由邊做、邊讀、邊想,進而提筆寫點東西;素材亦逐漸回歸到個人的生涯,想藉此換個與讀者交流的平台,因為,它既有獨特性,也有吾人的時代公約數。
本書的「從南台灣一路走來」,及「望鄉」兩文集,正好是一九九九年底至二○○四年初寫作歷程的一點成果。
(四)
「追尋」的過程不僅是自我實現,也是與世界和解的一種方式。一個好勝心強的台灣南部女性,在通過尖端科技的歷煉之後,選擇峰迴路轉之途,如何重建人生的平衡點?這本書呈獻予讀者的,不僅是酸甜苦辣的生命記錄,作者更期盼能突破那面沉默的、使人們窒息隔離的牆。藉著身歷其境的體驗,不厭其煩的將人和一些抽象名詞的關係一一解套。在此歷程中,亦見證二十一世紀人類自省與救贖的可能。
「從南台灣一路走來」一輯,帶領讀者來去於台灣、美國及歐洲三地,有歷史色彩濃厚的家族記事及時代反思、現代科技企業文化的探索及藝術呈現,體現疾病及女性主義的歷煉、反映跨文化交流的衝擊,及悠遊歷史的感悟。
「望鄉」一輯,以童年的回憶起音,思鄉之情漸落實為對故鄉政治文化的探討與省思,多方引述代表性個案及著述,展現台海兩岸政治、文化、經濟的交錯對照,及美國「一個中國」戰略模糊性的辯證內涵,並穿插人物素描,因而構成一番東西經驗交互反映的對話。
「寫在二十世紀末」一輯,點出現代社會的幾個特徵,但求深入淺出,情理並兼,於傳達現代人的無奈之餘,亦分享「幽默」的治療功效。
Posted in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