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 一對使我以台大人為榮的學長 周烒明 吳秀惠 醫師 / 賴其萬 /2015/09

一對使我以台大人為榮的學長 周烒明 吳秀惠 醫師

作者 賴其萬

到美國的最初幾年,每當碰到神經病理科醫生知道我是來自台灣時,總會問説:「你認識Dr. Sam Chou嗎?」當我搖頭時,常會聽到這樣的反應,“He is really a great guy.”。後來在一次神經科的全國 年會才第一次碰到了這位Dr. Sam Chou,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周烒明教授。記得我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他看來比他的年紀年輕了幾十歲,而且他非常地熱愛台灣。以後在台灣人的集會裡,我與周教授又見了幾次面,才更能會他誠懇待人,負責盡力以及樂善好施的個性。然而過去幾年我只知道周教授在神經病理學界受人敬重的學術成就以及他在台灣人社團眾所週知的領導能力,一直到我看到周教授發覺自己罹患巴金森氏病以後的心路歷程,我才對他有更深一層的認識,也同時對他的夫人–吳秀惠比他早一期的台大醫學系學長,由於知道了她過去所作的種種而由衷地產生敬意。

記得第一次獲知周教授患有巴金森氏病是在他發病沒多久,到堪薩斯市來參加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的年會時,當時閒談間他問了我一些有關巴金森氏病的問題,周教授一方面十分坦然地告訴我他的病,並問我是否看得出他右手的顫枓,但另一方面也看得出他一種無奈與鬱悶的神情。去年三月我們又在堪薩斯州的州政府所在地Topeka開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 (NATPA)與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 (NATMA)的平原區聯合分會時碰面。這次我非常高興地發覺周教授已不再有絲毫怨艾,相反地當我聆聽周教授主講「腦老化的基本機制」以及吳秀惠醫師主講「早期巴金森氏病病人如何適應以及家屬如何幫忙病人」時,我發覺他們倆已完全成功地跳出心理的困境。周教授以他治學的嚴謹態度去收集文獻來徹底瞭解巴金森氏病,而吳醫師則細語出她如何由最初看著心愛的丈夫因為患病而悶悶不樂,但自己又是愛莫能助的無奈,而漸漸地她以自己也是醫師的背景來幫忙周教授去除心裡的陰霾,而最後他們發揮了「愛吾愛以及人之 愛」的精神,在南加州成立了「台美人巴金森互助會」,現身説法與病友們分享他們的經驗。周教授在演講中告訴大家,他本來拉得一手很好的小提琴,但因為顫抖而無法繼續,然而他並不讓巴金森氏病剥奪了他對音樂的愛好,而在兩年前改學大提琴,目前他相當陶醉於這新學的樂器。聽完他們夫妻感人肺腑的演講,我有説不出的感慨,我作神經科醫師多年,也不曉得聽過多少次有關巴金森氏病的演講,但這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聽到這兩位醫生自己以病人與家屬的主場去體驗自己生病時如何利用自己的專長去應對。一般説來,當醫生的人常常由於職業上的訓練,而導致我們碰到症狀,都得先往最壞的可能性去考慮,以提早發現比較嚴重的後果。他因為這種經驗的累積,一旦醫生自己成了病人時,往往會引喻失義,而把自己病想像得比現實更壞而導致沮喪失望,自暴自棄。但我當天看到的卻是兩位醫林學長如此成功地跳出自怨自艾的深淵。會後他們送给我一本他們委託一位台美人的藥師Jack Chen用英文所寫,而由鄭炳全藥師翻譯成中文的「巴金森症的藥物治療及注意事項(1997)」。他們希望這本中英文的小書可以幫忙在美國的台灣人多瞭解這疾病,而萬一讀者自己或家人患上了這疾病時,也對他們有所幫忙。我當時感動得打從心裡對周教授夫婦道出我心中的敬仰。我在幾年前曾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説台大醫學院在甄試入學的口試中,發現台灣的中學生在回答為什麼想做醫生時,十之有九都是因為想作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該文作者很感慨地説,難道我們台灣的醫學界找不出一些可以讓年輕學子學習的偶像(role model),而他們只能找那縻遙遠而且已不在人世的史懷哲嗎?我當時對他説我衷心地希望回國參加醫學教育時,能努力去挖掘這些台灣醫生的role model,而我也誠懇地邀請他們夫婦不久的將來可以回來與慈濟醫學院的師生分享他們「當醫生自己變成病人時」的心路歷程。記得當天晚上在宴席中有人建議周教授是否可以表演他的大提琴。他一看同鄉們好意借來了一隻大提琴,他就答應了。那天我想他也許是太累又加上緊張,他右手顫枓得特別厲害,但他一直就不肯放棄,看他那樣鍥而不捨的態度以及在台下的吳秀惠醫師一副關愛溢於言表的神情,真令我感動不已。周教授在拉完“荒城之夜”、“ Brahms的催眠曲”以及“ Dvorak的humoresque”還很幽默地説「我是想給大家看看(demonstrate)巴金森氏病的顫抖症狀,但很抱欺這反而虐待了你們的耳朵。」

回到台灣加入慈濟醫學院以來,心中一直難忘這對role model。最近我們終於有這機會請到兩位我心目中醫生最好的role model回國訪問。很高興地我們在國内研究巴金森氏病多年的長庚醫院陸清松醫師以及羅氏藥廠的贊助下,先在台北聯合各大醫院巴金森氏病的權威做了一場有關此病的學術研討會,而周教授也發表了非常精彩的有關巴金森氏病與他所研究的運動神經元退化症的病理變化的比較。當天下午也由陸醫師的用心安排,使台北巴金森氏病病友能有機會分享周教授夫婦他們如何應付巴金森氏病的心得。當他們夫婦提出一些他們自己經驗到,但書本上都不太提到的「小問題」時,我很清楚地看到很多病人的點頭贊同,也因此使這些病人更能將他們平時不瞭解,但又不敢問的問題主動地提出來與他們討論,而使病友們獲益不淺。傾聽他倆對病人談他們的心路歷程時,我才悟出:「愛情、耐心、智慧與勇氣的结合竟是如此的有力!」而我們做醫生的不管多有經驗,但我們終究沒有親身體驗過病人的感受,也因此我們實在還有很多可以從病人身上學習到的地方。

在慈濟醫學院,我們安排了周教授以「當醫生自己變成病人時」為題目來對作演講。周教授告訴我們,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病是在四年前的生日。當時全家團圓一起去爬山,在下山時突然發現自己有困難而且喘不過氣,而被送到醫院。周教授説他在急診處發覺自己的角色已不再是醫生的那瞬間,才深深體會到自己只是一個謙卑與順從的病人,而對醫病關係有種嶄新的感受,他才領會到醫病的溝通,尊重病人的隱私權、健康保險制度,以及醫藥費用的負擔對病人的影響。在心臟檢查一切以後,才發現自己是患了巴金森氏病。他坦承他最初心理鬱悶無法接受自己得了這病的事實,而後他開始熟讀有關巴金森氏病的新知,也因此而發現了1817年第一位報告這種神經科疾病的巴金森醫師(Dr. James Parkinson)有非常不平凡的一生。當他發現巴金森醫師也是與他一樣是關心社會運動的激進人士説,他説:他真有種説不出的感慨,他説巴金森醫師在當時英國貧富懸殊的環境下為窮人挺身而出,以致下獄坎坷的命運,但仍不改其對於下層貧民階級的關懷,使他得到了很大的啟發。他説他自己在1960年代,不顧當時台灣白色恐怖的籠罩下,自己的學術生涯與家屬都可能會受到威脅,而毅然決然地在Wisconsin大學組織起Formosan Affair Study Group(台灣問題研究會),也是一種對自己的政治理想無悔的追求。他最後還把巴金森醫師的生平資料整理出來,寫了一篇很感人的好文章發表於醫望雜誌1997年10-11月號。他並對學生説他在文獻的整理中發現雖然巴金森氏病在高年齡的族群偏高,但很少影響智能方面,而感到非常欣慰,同時他也發現在初期時病人變得性格暴躁憂鬱以及發生一些少為人知的自律神經症狀,也都由自己身上可以得到印證。同時他以他本身對神經系統的解剖,生理與病理等專業知識,加上目前已證明「深部腦刺激」(deep brain stimulation)對巴金森氏病有效的事實,他推斷説適度地刺激我們骨骼關節肌肉的位置感覺,即所謂的本體感覺系統(propnoceptive sensory system),應當對巴金森氏病病人有幫忙。他語重心長地勸醫學生們,當你對臨床問題有困惑時,不忘了回顧學過的基礎醫學,這往往可以你找到答案。他又説他的勤練大提琴不只是滿足自己對音樂與樂器的喜好,他相信練琴針這種本體感覺系統的刺激一定巴金森氏病有益,而且他也可以用自己拉出來的音樂的好壞可以客觀地監測(monitor)他的病情的發展。這種應用自己研究科學的態度來幫忙自己對付疾病的實例,不正是醫學生活生生的典範嗎?吳醫師也在會中坦承她當初無法接受她心愛的人罹患這種他自己專門研究的腦退化性疾病,也擔心藥物治療將可能引起的副作用,而有一段間很想退出所有台灣人的杜團活動。但她後來決定把心裡所有憂愁煩惱坦然告訴了北美州台灣人婦女協會(NATWA)的好朋友,而想不到她竟得到那麼多好友的安慰與鼓勵,而使她開始能接受這事實,而後她也才能鼓勵周教授一起走出陰霾,進而把自己的疾病公開出來,並開始積極推動大眾針這疾病的認識。她説她最大的心得就是病人與家屬千萬不要把自己孤立關閉起來,當你説出來而發覺周遭也有那麼多與你一樣的人,你就不會自怨自艾,而能積極地互相幫忙分享經驗。

周教授也以他的專業給慈濟醫學院四年級醫學生上了兩個上午非常精彩的神經病理學,而他們夫婦也有兩個晚上以不同的主題與學生們交談,在「生涯的規劃」裡學生們有機會聆聽這位在專業領域執牛耳的大師級醫學泰斗講述他的求學過程,而也有機會讓學生們知道吳醫師熱心助人的往事。吳醫師回憶當年她畢業後,聽一位外國牧師説他有辦法拿到一些很昂贵的抗生素可以幫忙付不起藥費的貧民。所以她就白天在生化科當助教,而晚上在萬華龍山寺旁租了個小店,開了一個免費的義診中心。她説周教授就是看了她的徵求醫學院學生的幫忙而參加義診才彼此開始建立起他們深厚的感情。在「大學生的藝術生活」的討論會裡,我們的青年學子也有機會聽到周教授夫婦多采多姿的藝術生涯:美術、音樂、體育、文學。李明亮校長也是在醫學生時代拉小提琴而最近幾年改拉大提琴的音樂同好,而李太太也拉小提琴與中提琴,幾位師生也在會中表演了幾招小提琴與大提琴的功力,使整個討論會非常有藝術的氣氛。由這些討論中,學生們也才更能體會到真正成功的學者往往是像他們幾位一樣,既能關懷社會,又能品嚐生活,而同時又能在自己的本位上追求至善至美。在今曰年輕學子熱中金錢名利,忽視社會公益,欠缺藝術修養的時候,相信這一對role models的現身説法當是暮鼓晨鐘當頭棒喝!

謹以上文對周烒明教授與吳秀惠醫師致最大的敬意與謝意,他們實在是一對使我以台大人為榮的學長。

(寫於1999.6.18年於花蓮慈濟醫學暨人文社會學院)

324_一對使我以台大人為榮的學長 周烒明 吳秀惠 醫師

左起:吳秀惠醫師、陳惠亭醫師、周烒明敎授

摘自 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總會及南加分會2000年年會特刊

Posted in 09/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