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阿拉斯加,我來了! / 吳澧培 /2015/11

阿拉斯加,我來了!

作者 吳澧培

在美國求學還算順利,通過初期的不適應後,進步飛快。到了快畢業時,我卻有些恐慌。
來美國念書本是爲了逃離台灣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但那時的當務之急是拿到學位後找份工作留在美國。因此,我平常不交際、不嬉遊,也不交朋友,一心埋頭讀書,唯恐自己不能畢業,找不到工作。這一輩子,我從來沒那麼用功過。
確定妻兒都即將來美團聚後,我壓力更大,如果找不到工作,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台,等在面前的,想必不會是什麼光明前景。
因此,畢業前的人才召募會對我很重要,這是決定我是否能夠留在美國的關鍵。
量身打造的工作
畢業前的四、五月,各大企業會到學校來召募人才。海斯堡大學雖小,也有一些大公司來獵才。我興沖沖地去投履歷表、面試。由於湯瑪斯教授幫我寫了極好的推薦信,因此獲得了多次面試機會。
我幾乎以全A的成績畢業,專業能力不錯,又有實際工作經驗和一流的推薦信,理應不難找到工作。但接連幾次面試都因我的英語口音和溝通能力不佳而一一損龜,令我既煩惱又擔心。
我的英文基礎不錯,讀、寫沒問題,聽力在上課近一年下來也大幅進步。至於口語能力,以前很少有機會開口講,缺少練習,有點開不了口。赴美留學後,在學校所提供的義務英語個別對話練習後,口語能力已有改善,只是時間太短,效果有限,難免還有一些口音。來自歐洲的留學生,講英文時帶點口音,一般被視爲「迷人」,我則無此幸運。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我每天都到校長辦公室外的公布欄看最新的徵才消息。有一天,看到阿拉斯加國家銀行提供一個國外部職員的工作,並且要求應徵者須具備日語能力,以及銀行及國際貿易的工作經驗。我一看,這些條件簡直爲我量身打造。我二話不說,立刻將履歷寄去。
阿拉斯加銀行的人事主任看到我的履歷,一切條件吻合,於是親自飛來學校面試。他並不特別在意我的英語口音,因他們的目標客戶是日本人,能通日文、日語講得好才重要。這一點,我完全符合他們的期望。而且,我還有銀行的經歷及國際貿易經驗,算是加分。
後來才了解,我之所以被錄取,是因爲當時在阿拉斯加近北極海的普拉德霍灣地下發現了大油田,並計畫進行開採。一旦開採,阿拉斯加打算將原油賣給鄰近的亞洲國家,尤其是經濟繁榮卻缺乏能源的日本。根據銀行的評估,日本應該會很歡迎這樣的交易,不但解決了他們的能源需求,還能發展石化工業。看準這市場,銀行才打算擴展國外部,並且徵求通曉日語的人才。當他們知道我是台灣人,除了英、日語外,同時還通曉台語及北京話,簡直太滿意了。
這根本就是老天爲我鋪好的一條道路。
不久後,阿拉斯加銀行就接受了我的工作申請,而且願意等我寫完碩士論文後再上任。他們並提出月薪一千一百五十美元,遷移補助金一萬五千美元的條件。這可比洛杉磯的美國商業銀行所提出的八百美元月薪的條件要優厚多了。
阿拉斯加,不管你在哪裡,我要來了!
輸光生活費
反正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我也沒考慮太多就決定去阿拉斯加工作了。
我寫信回台灣告訴親友:「我要到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去工作。」起初,他們以爲我在開玩笑。雖然有些人在搭機往返美國時,曾經在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市轉機或休息,但很少人眞正去過阿拉斯加。在他們的心目中,阿拉斯加是徹頭徹尾的「化外之地」,一個遍地冰雪、北極熊及愛斯基摩人的地方。除了北極熊以外,其他都對了。
太太雖然拿到出國探親許可,但身上完全沒錢,無法來美。余新旺聽說此事,主動替他們買了來美的機票。爲了妻兒來美,我又去借了兩千多美元。
一九六八年底,我修完研究所課程,搬到洛杉磯,住進賴文雄的公寓,一面寫碩士論文,一面等待與妻兒團聚。接到妻兒後,心裡如釋重擔,踏實不少。兩個兒子看到我,生疏了一些,但過沒多久就和我很親熱。太太看到我時則眼眶紅紅,分離了近一年,夫妻的感情卻拉近不少。
阿拉斯加銀行提供的月薪是一般行情,但實報實銷的一萬五千美元搬家費倒是很慷慨,不過我們來美時日短,沒多少行李,家具更是一件都沒有。除了一家四口的機票錢外,沒什麼好報銷。後來有人告訴我,阿拉斯加的汽車比美國本土貴,最好在洛杉磯買好車,然後運到阿拉斯加,這樣也沒辜負那筆搬家費。
但沒錢怎麼買車?我的兩千五百美元保證金早就花完了,在洛杉磯的生活費也是向朋友借的,並答允到阿拉斯加工作後再還錢,四、五個月下來,借了約六千美元,根本沒錢去買車。不算還好,一算壓力如山。
鄭紹良的弟弟鄭紹洲來美國很多年,克勤克儉,買車買房全是付現買下,銀行有存款,從不借錢。我以爲,找他幫忙一定沒問題。銀行電腦一査,他沒有信用紀錄可査,無法辦理貸款。倒是欠了一屁股債的賴文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最終就由他作保,貸款兩千六百美元,買了一部新車。
買新車,賴文雄比我還興奮,他建議:「買新車,沒開到拉斯維加斯拉風一把,怎麼可以?」秀珠對哥哥一向言聽計從,即使不願意也不會說。我對世界聞名的「賭城」也很感興趣,於是和他開了新車到賭城,順便把身上僅存的生活費五百美元輸光了。
那五百美元本是我到阿拉斯加上班領薪前預備的生活費,也是借來的,回來之後,太太氣得兩個月沒和我說話。
錢輸光了,連機票都沒錢買。幸好這筆錢,只要到了阿拉斯加,向阿拉斯加銀行報到後,銀行就會撥付,我們只需要找人墊付一下。最後是蔡同榮的太太蔡麗蓉刷她的信用卡,替我們付了機票錢。一到阿拉斯加,領到錢後,我就馬上把錢全數還給蔡太太。
蔡同榮每次在各種集會場合提到這段往事,都會眉飛色舞地強調:「若沒有當初蔡同榮借錢,就沒有今天的吳澧培。」我都會糾正他:「不是你,是你太太!」
捉襟見肘新生活
一到阿拉斯加銀行總部所在的安克拉治報到,我就發覺,這裡不只天氣比洛杉磯冷,我的經濟狀況更冷,冷得讓我發抖。
當初答應應聘阿拉斯加銀行,除了機會難得外,也因銀行開出的月薪和洛杉磯美國商業銀行開出的月薪多三百五十美元差距不小。雖然洛杉磯朋友多、天氣暖和,也較方便,但對身上背著六千美元債務的我而言,三百五十美元不無小補。我想,反正已離開故鄉,到哪裡都是陌生地,得靠自己努力才能生存。所以,我沒多想便決定要去阿拉斯加。
到了阿拉斯加,才知道,自己還是太疏懶了,研究不夠,思慮不周,讓一家人陷入困境。
捉襟見肘的日子
阿拉斯加州地處偏遠,氣候寒冷,除了海產外沒什麼農產品,生活物資多由外地運入,還得加上運輸成本,所以物價高昂。
算一算,阿拉斯加銀行提供的一千一百五十美元月薪,其實還沒洛杉磯的八百美元月薪管用。每個月的薪水,扣掉稅後,拿到手上的只有八百多。付完房租、水電費、汽車貸款、台獨聯盟的會費(薪水的十分之一,一百一十美元)外,還要寄一百美元給遠在大城鄉下的父母親。後來透過鄭紹良,我和彭明敏聯絡上。他那時剛逃出台灣,輾轉來到加拿大,經濟不穩定,所以我寄了幾次錢給他,一次一百五十美元。後來他穩定下來,寫信要我不再寄,我才停止。
一路算下來,我的薪水只剩一百多,這要供一家四口人生活一個月,根本入不敷出,更別提還有六千多美元的債務。太太一到安克拉治,先是幫人家看孩子,賺一點保母費,後來到旅館打工,清掃房間,賺些辛苦錢。打工的收入比保母高,她乾脆請保母照顧孩子,自己全職打工。
後來安克拉治成爲歐亞航班的中繼站,從日本飛往歐洲的航班,必須在安克拉治機場停留加油,於是免稅商店順勢開張。免稅商店的日本客人多,太太會講日語,經友人介紹,到免稅商店上班,一做做了許多年。
全家儉腸捏肚,沒上過館子,連我的頭髮也都是由太太一手包辦,從未去過理髮店。兩個孩子的衣服,也是非到不能不買的時候,太太才會去買,而且一定是買最便宜的貨。花了約兩年半的時間,直到一九七二年,總算還清了債務,心裡非常輕鬆,果然「無債一身輕」。那一天,我們全家首次到附近一間家庭式中餐廳用餐,那一餐的滋味分外鮮美。
摘自 一個堅持和無數的巧合的人生 / 吳澧培 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