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洗碗生
作者:吳木盛
暑假我決定到大城市去賺點錢還債,出國時我向陳封全、翁文魁、莊徵乾各借了兩百元,張燦鍪三百與林光輝四百, 至今我只還掉極少部份,我仍負債累累,我決心暑假到大城市去打工以還債,正好有二個伊朗學生要到支加哥北邊的歐基彥(Waukegan)打工,他們答應帶我ㄧ起去,要我給他們路費加上職業介紹費。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下,我繳了錢與他們到支加哥冒險。記得我們是走州際公路五十五號去的,他們的車子比莊家的更差,莊家的雖然聲大但機件運轉情形良好,伊朗人的這一部車子在路途抛錨累累,有幾次我曾下去推車子,不但如此,車內還有廢氣味,我很擔心一氧化碳中毒。夜間才到歐基彥,我以爲一到就有工作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伊朗人到一家又一家的餐館, 問餐館是否需要工人,想以這種方式賺職業介紹費。到第三家後我就知道我應如何做,因爲受騙的感覺使我憤怒,我即時要他們還回我繳交的職業介紹費,他們雖然狡猾,但體會到我不可能再上當後,就帶我到火車站並把介紹費還了我。
在支加哥沒有遇到好運氣後我決定到紐約去試,大學時低我一班而同寢室過的張介耿對打工很有經驗,我曾與他連絡過,他說他可以幫忙。當時他住在紐澤西而在西東候大學(Seton Hall University)讀化學。由歐基彥坐火車然後在支加哥改乘灰狗車, 我先到安那堡(Ann Arbor)去看在密西根大學(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攻讀化學的翁文魁夫婦。在安市做客期間,我有機會在密西根大學圖書館之亞洲部門讀了一些有關中國與台灣的歷史,有日文亦有中文的,算是第一次大開眼界,很多歷史與在台灣讀的出入很多,我體會了很多在腦海裏的知識需要改正與調整。密西根大學給我的印象是巍梧的建築與充滿學術氣氛(對這 所謂之學術氣氛只是感覺,我確舉不出任何例證來支持我的說法)。我又由安那堡坐灰狗車到紐約,然後轉車到東奧連治 (East Orange)。此後我就以東奧連治的張介耿住處爲據點全面找暑假工作,雖然在這期間我亦曾在曼哈頓(Manhattan)上街之劉進添兄家,住了一陣而被千百隻蟑螂擾亂過。劉進添是我在大學時同期而不同系的同學,當時他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
張介耿的第一任務是讓我知道附近的地理常識,他伴我坐車到座落在第七大道第四十一街的汽車總站(Port Authority),然 後換坐各路地下鐵——主要是IRT。他很仔細地吿訴我沿途的重要地點,譬如中美與華美暑期學生工作介紹所,台灣會館(Formosan Club,座落在九十七街之西邊)與在唐人街附近的職業介紹所。假如我的英語能力稍好一些,或許我可以找到本行方面的工作,但我的英語經過了一年後還是很差。我曾在周重臣職業介紹所坐了幾個上午,他們介紹了我幾個化工廠方面的工作,但一經面談一切都不必再談。我也在法拉盛(Flushing)舉行的世界博覽會(World’s fair)漫遊了幾天,雖看到幾個僱人的招牌,但每次一摸到招牌就被判死刑沒有例外。有一次看到要Book Keeping的招牌就進去應徵,店主問我在Booking Keeping的經驗,我吿訴他曾在圖書館做過part time的工作;好在他聽不懂我的英語,不然他會笑死。雖然沒找到工作,反正已繳入場費, 我就在迪士尼樂園(Disney Land)坐了幾次小船,因爲我很喜歡那一首「是一個小世界」(It’s a small world)的音樂。對所有的 「高級」職業完全失去希望後,我只有退到最後陣線——到避暑地洗碗去。經過華美的介紹,我到在黑頭山(Blackhead Mountains)的懷恩斯法爾(Haines Falls)洗碗,餐館的名字大槪是 Villagio Italia,是避暑地。夏天氣候相當溫和,正是蘋果生長的季節,時會下雹。
洗碗是最下賤的工作,猶如以前在台灣的「擔尿的」。或許有人會說,職業無貴賤之分,其實這只是相當「外行」的說法, 假如一個人不相信在餐館洗碗是最下賤的工作,他只要下海試一試。在我做暑假工作的餐館,洗碗工作者(Dishwasher)不只洗碗,他們還做許許多多又髒又低級的工作。以階級來說,暑假學生中洗碗的最低,然後是整理桌子的(Bus Boy), 最高是走桌的 (Waiter或Waitress), 所有東方人(四個)都洗碗。雖然洗碗的工資較其他的多(洗碗每週$55.00,走桌:每週$12.00)但總收入卻不到走桌的三分之一,因爲走桌的與整桌的都有小費可賺。 大槪是走桌的每一個人負責三個桌子,整桌的六個。
在廚房做工,不只是髒,又得面臨手拿菜刀,酒味薰薰的廚師之漫罵或威脅。
爲了衛生,廚房工作者包括廚師與洗碗「師」都需要穿白色工作服,從事烹飪的更需要帶上白帽。據聞有一些第一次穿上白色工作服的留學生,面對鏡子,曾情不自禁地淌下「虎落平陽」 之傷心淚,想到過去也想到現在。我自己倒沒有這種情緖反應, 只是對出現在鏡中的自己,有一點陌生感。
讓我最傷感情的是,出現在面前的幸福的避暑者,他們總是成雙。我常因觸景生情而自嘆命薄,也常幻想我是其中之一…。
那些一起工作的美國學生,因爲我的名字Mu-Sheng很難叫,就威脅我說,如不換一個好叫的美國名,就要叫我:Chian Kai-Shek (蔣介石)。雖然我認爲Mu-Sheng比Chian Kai- Shek容易叫,但他們的威脅得到我的回應,我爲自己取了一個 Morris的名字。這個名字不全是我的創造。唸大一英文時,我們的英文老師爲我取了一個Morrison的名字,這大槪是木盛的音譯。因爲我發現 Morrison是人姓,我就把它縮成Morris。打完工後,我不再用這名字,離開紐約,它就遠離了我,一直到我由工程界退休。
Villagio Italia是義大利人開的避暑樂地,每年夏天開不到十個禮拜,我在季節開始前一週去報到。季節前我的主要工作是淸理場地與油漆。淸理工作沒有什麼特別,方法是世界性的。我的問題是油漆,我的經理湯尼要我油漆 水泥地板,他給了我一只掃把,一只刷子與一罐五加侖的油漆就走了。這是我一生裏的第一次油漆,我不但沒有經驗,也未曾看過別人油漆,我腦底有的只是Mark Twain寫的〈Tom Sawyer〉裏的〈Painting the Fence〉, 一邊油漆 ,一邊欣赏。我先用掃把把地面掃乾淨 ,然後用刷子把油漆刷在已乾淨的水泥地板上,沒多久我已完成了一大片,此時我已感到腰酸背痛,我忍着酸痛繼續做油漆工作。當湯尼再出現時,我以爲他會稱讚我一番,因爲我已完成了好多。但我所看到的他的表情卻與我期望的不 同。他叫我走開,然後就把油漆倒在地板上,用掃把掃,一下子他就油漆了一大半,面積比我作兩個小時的大。我問湯尼,如果要把掃把當刷子用,他爲什麼還要給我只刷子。他說刷子只是用在掃把難達到的角落。
在Villagio Italia, —般來說,大學生當侍者,高中生當整理餐桌的Busboy,一極小部分當雜役,當洗碗的只有四個在硏究所讀書的外國學生,其中一位就是我。住宿的分配是雜役與洗碗的住在一大房子,與在台灣當兵時有點像,只是房間小得很多,房子是木造的。
還在季節前,有一位高中學生,幹雜役的Jerry病了,我問他,我是否可以幫忙他做一點事,他拿了一塊錢請我去臨時的小吃攤子向Dona買一個 Hair Pie。這一個事情鬧得很大,Jerry因而被開除。因爲我是無辜的,未受到處分。這一位Jerry也很惡作劇,他曾吿訴我,Tycoon是與黑女人上床的白人。廚房分洗碗與烹調兩部門,烹調部有主廚、副廚與助廚,助廚是主廚的兒子,念高中;洗碗部有領班John,洗鍋Roger, 職業洗碗Earl與四個硏究生。整個廚房的頭子是主廚,John也在他管轄之下。洗碗線由三個人負責,第一位把剩菜由盤子用裸手掃進垃圾筒,第二位噴水粗洗,並檢査與擦淨杯上的口紅,因爲洗碗機洗不淨口紅痕跡,第三位把碗盤推進洗碗機,並把洗好的碗盤分類放回原處。我是硏究生的領班,我負責洗碗機進出工作。
山上氣候宜人,風景優美,空氣新鮮,但完全不是讀書環境, 不値班的時候,我常到處散步,在滿是生著蘋果的蘋果樹下走到附近的小鎭。我嗜好巧克力,因此一到小鎭,總不會忘記買巧克力條,不到三十分鐘把十條裝的巧克力,整盒解決掉。有一 些時候,我也搭便車到離開樂地五十多哩的紐約首都Albany去玩。在洗碗期間,只有兩樣事件常佔據我心腦,家與論文。論文我已決定放棄原來的題目,找一個新的做,不管任何代價。在感情的領域我依賴照片過日。
七月底,有一位以前在高副同事過的技工,因其妻入院來信吿急,我寄給了他兩百元。我說明:其中之一百元借給他做救急之用,另外一百元請代轉給我家, 但,假使借給他的一百元不夠,他可暫時動用其他部分。這一位蔡先生比我年靑得多,在高副時他是電機技工,未曾與我在同一部門做過事,除了他以外,我未曾看過他的家人,說得淸楚一點,我們沒有私交,他只是我曾經認識過的一位許許多多同事之一。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而且我有的又好像比很多人多。爲了還債,我去做苦工,然而爲了同情心,我伸出了我的手,雖然是貸款不是救濟金。其實,此時我台灣的兩個家需要的程度或許並不比蔡家低。蔡先生不只用掉了我借給他的錢,也把我要他轉給家人的部分全部動用掉,對此他並未來信說明。年底,我父親辭世,爲此急切需要錢,妻寫信向他索款,好像經過了許多曲折才要到,事後他寫了一封頗爲簡陋的信給我,裏頭還包含一句:「……聽說你太太還念過書……。」以好心爲開始而以被侮辱爲結束的任何故事,都需要做適當的檢討,錯誤不一定在對方,或者是在施捨者自己。當然,有些時候會有「悔不當初」的感覺,但我仍相信,活得美麗不能沒有相互的關心,人生缺乏的是溫暖而不是冷酷。此後我又做了很多以好心爲開始的事,很僥倖,不再有受辱的經驗。
前已說過, 我作苦工的目的是還債,如以此目的爲衡量的僅有因素,我紐約之行相當失敗,只要以極簡單的算術就可算出這結果。賺了六百元,寄台灣二百元,扣除費用後所剩 不多,大槪只有二百元。雖然如此,但此行使我的生命力更堅靱,使我對在美國生存下去更有自信,也使我的地理常識更豐富。再者,因爲與美國的高中與大學生生活在一起有十週之久,我的英語已不再是問題,這可能是最大的收獲。在回途的灰狗車上,我旣舒適又輕鬆,我已完全聽懂擴音機播出的英語。
這一次我走遍了紐約市,包括Manhattan, Bronx, Queens, Brooklyn與Staten Island。也參觀聯合國、自由女神、梅司百貨公司等等,有一些,例如世界博覽會,甚至於看過五次以上,算是大開眼界,但因爲是去做苦工的,這一切並未在心底留下深刻與美麗的印象,甚至於黑頭山的絢麗,因爲做苦工的心情被漠視了。
回途,我與洗碗伴菲律賓人Bernie—起到Baltimore看聞名於世,尤其是日本的Geity Theater脫衣舞。爲了犒賞我們做苦工時的勞苦功高,我們買了最貴的包厢票,可惜座位在二樓,離舞台太遠,又沒帶望遠鏡,形影梢爲模糊,朦矓雖加強藝術氣 氛,但我們卻不是爲藝術而來。爲了使眼睛保持精銳,我們用去了一瓶萬金油。
灰狗車到Virginia的時候,我換了車到Blacksburgh去看在工技大學的陳封全夫婦,我感激他們出國時的幫忙,並把債務淸掉了。
摘自 第四樂章 199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