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古早時代幾件生活趣事

作者黃東昇

1960年代留學美國夢想的實現

1960年，228事變發生才十多年，台灣社會經濟不佳，國民黨實施獨裁白色恐怖統治，嚴緊管制台灣出入境。當時大學生想出國很困難，這種困難度是現代台灣年輕人所不能想像的。

夢1、出國的夢想

國民黨政府嚴格限制出國

1947年代，228大屠殺事變發生以後，國民黨戒嚴統治台灣，嚴格限制人民出國。當時我所了解唯一的出國方法是（1）申請人完成大學教育，（2）拿到外國大學的入學許可証明，（3）通過教育部的留學考試，（4）男生要完成18個月的軍事服務。申請人完成上述條件之後，必需到在台外國領事館申請簽証。如申請人是去美國，他需要準備美國大學的奬學金、或自備美金2400元當在美國一年的生活費用，然後到領事館報名參加英文面試。此面試考題通常是閱讀半頁之時代雜誌（Times Magazine）。此類文章台灣學生看不懂。因美國政府並不歡迎太多台灣學生到美國，此面試目的是在控制減少簽証的人數。再者，假使申請人己經有兄弟姐妹在美國，就得不到簽証。領事館人士不希望留學生完成學位後要住美國，如有親人在美，該學生留在美國的機率會增加。1960 年代，因台灣景氣不好，大部分大學生都希望到美國留學。除非學生能申請到美國大學獎學金或能揍出美金2400元，並且英文程度可通過領事館之面試，要拿到美國簽証並不容昜。成功大學早我一屆的一位學生，因為兩年申請不到簽証就自殺。他父母委託朋友將他的骨灰送到美國，以成全他的願望。由此例子可看出當時大學生留美的瘋狂情緒。

1952年前後，國民黨政府有「不公開」方法譲他們權貴子弟出國留學。蔣介石的大孫蔣孝文及陳誠的兒子陳履安就是這種特例，高中畢業就可到美國唸大學。政府舉辦這種高中畢業生的特別留學考試，考生必須己經擁有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証明。這個留學考試消息於前一天才公開登報發表。如果沒有內幕消息，任何人都來不及申請美國大學許可証。我的朋友有少數能參加此留學考，是因為他們在美國神父處補習英文會話，神父漏出消息，建議盡快申請大學許可証明。這些學生只需要軍事服務四個月就可以出國。

家父期待我能出國

1935年家父黃純儒畢業於日本慶應大學之醫學院，隔年他在新瀉當實習醫師時我誕生。1939年，他帶母子三人到生疏之菲律賓開業婦產科，期待有美満的醫師生涯。不幸在馬尼拉時，碰到日本突撃夏威夷珍珠港，引起太平洋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在馬尼拉住到1945年戰爭結束，全家被美軍送回台灣。父親在馬尼拉辛辛苦苦賺的錢，由於戰亂全部損失。回台後重新開業維持家庭生活。他在馬尼拉嚐到美國式的醫生開業方式，很不習慣台灣的過份忙碌沒有休假的開業生活，因此回台後，一直想再到馬尼拉或美國開業。我看到父親開業不順利，同時也知道他的健康不佳，因此我年少時就覺悟長大後需要負起維持家庭生活的責任。當時台灣景氣不好，大學畢業後不容易找工作，真濟大學生攏有傾向出國找工作之想法。

嘗試到日本留學

當我高中畢業後，家父想給我到日本留學。我的朋友何康夫的父親是台南市齒科開業名醫師（何瑞麟先生）。何先生與家父於1930年代，都在東京唸大學，他們曾經住同一宿舍。何先生畢業於日本齒科大學。因為是該校的校友，他可代申請該學校之入學許可証明。於是他幫他的兒子康夫及我申請着該校的許可証明。我們也順利通過高中生留學考試，而準備於1955夏天去日本。但家父覺得他還是沒辦法支持我在東京唸大學的學費及生活費，決定還是我在成功大學完成學士學位後，再申請美國大學研究院之奬學金。因此康夫按照計劃到東京唸齒科，我繼續留在台南唸成功大學，於1958年6月完成學位。

成大畢業後預備軍官服務

1950年代，大學生畢業後，一定要接受一年半之軍事服務才能找工作或出國留學。女學生免受軍訓，因此女生都早男生兩年出社會。如到美國留學，男生當兵後到美國時，女生己經拿到碩士學位。我於1958年八月被徵召入陸軍服務，1960年一月才退伍。前半年是步兵基本訓練，操練非常嚴格，非常辛苦。半年後，升級為少尉而被派到軍隊服務一年。這一年半時間，我認真加強記憶英文單字，並多讀Times雑誌，以準備應付美國領事館簽証考試。

堪薩斯大學的獎學金

美國大學研究院獎學金不容易申請到。我成大四年時開始申請。記得申請很多學校，但都沒有結果，非常失望。家父一位朋友黃業醫師是當時台南市的事業家（他是黃美惠的父親、林富文的岳父）。他於1957年加入台南市出國考察團，到美國參加會議並拜訪工業界。家父問他知道有什麼美國化工公司，願意發獎學金幫助外國學生去美國唸書。他在Kansas City參觀過Spenser Chemical Company，他有該公司總經理的名片，建議家父寫信到Kansas向他請教。這位總經理回信，建議我向堪薩斯大學的Fred Kurata 教授申請。Kurata 是化工界著名敎授，也是 Spenser Chemical的工程顧問。就是這個因緣，我就申請着堪大的助教奬學金。Kurata接受我為他的研究生，並在化工系當助教，年薪是$1800。很幸運，我於1960年也申請到美國Fulbright基金會的旅費奬助金，他們負責購買我的美國來回飛機票（$2000）。

到夏威夷以前觀光日本東京

1960年台灣有六位學生拿到Fulbright的獎學金。我和陳隆志（台南一中同學）是其中之兩人。這些學生都被Fulbright基金會邀請到夏威夷參加三星期的Orientation訓練。我們倆人於8月6日由松山機場搭飛機出國。當天在機場也碰到另一位同學（羅福全），福全剛好是要到東京念早稻田大學。另外兩位南一中同學（許博雄及蔡幸源）也來機場送別。我們五人在松山機場照的相片，福全發表於他的回憶錄。到達日本我們停留一星期，參觀大阪、神戶及東京。我和隆志與福全在大阪會合一次。在東京則由何康夫當導遊。

夏威夷三星期 Fulbright Orientation

Fulbright的學生訓練是在Honolulu的夏威夷大學舉辦。參加受訓的學生有40位，都是從東南亞國家派出來的，其中約一半學生是菲律賓人。集訓目的在教導基本英語會話、介紹美國文化風俗習慣，以幫助學生適應美國大學的生活。

家父於1961 年7月去世

1958年，家父患了內腸大出血病症，每一兩個月需要大量輸血（每次兩公升血）。胃腸不好、食慾不振、體重一直減少，市內醫生都診斷不出病因。輸血繼續兩年，身體一直惡化。雖然如此，他還是鼓勵我去堪薩斯唸書。他很高興我去美國留學，完全公費，無須家裡付出費用。我於1960年8月6日出國留學。家父房間在二樓，當天他沒有體力可下樓梯，只好坐在樓梯旁，流淚看我離家。一年後五十四歲他就去世。我是獨子應該要回台南參加葬禮，但是飛機票昂貴，我沒有辦法買機票，只好拜托表弟黃東山代表獨子參加葬禮。

夢2、第一年在堪薩斯的生活

我的論文指導教授 Fred Kurata

我到堪薩斯後非常認真唸書，因為如成績不好，就不能繼續領獎學金。在化工系修課成績還不錯，指導教授很滿意我的表現。Kurata是美國日本人第二世。他在美國出生，稍微會講日語，他偶而會和我講簡單的日本話。他於1945 年拿到Michigan 大學化工博士。當時正好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人在美國社會被歧視，他説他很難找到工作。他一生一向都是努力苦幹，才能在社會生存。他説如我要在美國長住，做事要努力，要做得比白人好才能生存。他有三個兒子及一女兒，老大Philip 在唸高中。有一天他請我到他家，介紹認識他的家人。主要目的是要給他的兒女知道，一個英文不很好的外國學生能在美國學校唸得好，就是因為有認真下工夫做功課。他期望他的兒女會好好在學業用功。

堪薩斯大學的學生生活

我在美國生活非常節儉，租最便宜的公寓，自己燒飯省錢。我的助教獎學金(assistantship）每年薪水$1800，工作是在化工系當助教。每個月收入$150，$25付房租，$25當伙食費，$50寄回台灣給家母及兩個妹妹（芳美及慧霜）當生活費用，因家裡自家父去世後就沒有收入。未婚妻韓淑真於1963年夏天來堪薩斯唸心理系研究院所，我們於一年後結婚。我的薪水沒有增加，但我們還是每月寄$50給家母。芳美於1963年與莊壽洺醫師結婚，壽洺在台大醫學院教書，因而隨夫到台北住。

我的美國同學好命多。一位同學領到Fellowship之獎學金，每年$2500，而且不需要打工。他一開學領到薪水就買一部新的跑車。到學期末，他花完獎學金還需要向他父母求救。我是等三年後才買一部十年舊的老車（1954 Chevy BelAir）。這部車之舊電池，冬天汽車總是發不動。後來我發現只要電池溫度不要太冷，汽車發動都沒問題，因此冬天每晚都把電池搬入公寓保溫。我住頂樓（三樓）房間，房租最便宜。電池太重，我每晚只能搬到二樓保溫。我冬天穿的厚衣，近右手的袖燒了一個小洞。這是不小心，搬電池時接觸到電池的硫酸溶液。

夢3、壹年後首次到紐約市

1960年代，台灣學生要到美國唸大學研究所，如他沒有美國大學的奬學金，他必須凖備美國一年生活費用（$2400）的証明，才能到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當時一般學生要拿出這筆現金是非常困難，很多人都向朋友借錢出國。我一位好朋友黃英一向我及幾位在美的朋友借錢來美國。他和我同年大學畢業，唸台中一中及台大化工，我唸台南一中及成大化工。他小提琴拉得很好，是業餘小提琴家。我的嗜好是聼小提琴曲。因此大學三年互相認識後，我們就成為好友。很可惜，他於2012年在加拿大去世。

1961年一月英一乘貨船由台灣來美國。乘船最便宜（約$100），但要花半個月時間才能到美國。他一到美國就去紐約市打工賺錢，同時將借用之錢全還掉。他在半年多的時間，白天打工晩上自修，準備秋天赴學校唸碩士學位。我記得他在兩年內，完成化工碩士及數學碩士，而後在賓州費城Atlantic Richfield Oil Company 上班，相關工作是 Oil refining process optimization with linear programming。

我第一年在堪薩斯修完兩學期之學課後，暑假指導教授沒有指定工作給我，我就決定到紐約市開開眼界。黃英一也很歡迎我去紐約，並答應幫忙找工作。第二學期一結束，於六月中我就乘美國同學的車去紐約市。回想起來，路途非常遠，開車至少也要20小時，半途究竟是在車裡睡覺或住motel，現在沒有記憶。我們汽車到達紐約市後，他就叫我在市中心的Grand Train Station前下車。當時我才到美國不到一年，住在美國中部的小鎭，英語還講不順，一下子被放在大都市的中心，實在是非常恐懼。我依照黃英一的吩咐，乘地下鉄，向北坐到 120街下車。他的住所就在Columbia大學附近。

在紐約市中國餐廳找工作

黃英一已經在紐約市住半年，對此大都市非常了解。他在不少地方打過工，也積了一些錢供學校的生活費。同時他也去聼過幾次世界第一流的小提琴獨奏會。他說外國學生英語差，適當的工作是在中國餐廳。餐廳有三種可做的工作：廚房打雜、服務生幫手（Bus Boy)、服務生（Waiter）。打雜薪水最低，服務生薪水最好。服務生收入主要來源是客人的小費。服務生幫手的工作是將用過之餐器搬入廚房。廚房打雜在廚房清掃打雜，是最辛苦的工作。英一教我如何由打雜工作開始，而升級到服務生。他說不要害怕，工作不懂，被餐廳裁員兩次，就是專家。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日本餐館當廚房打雜。在此我觀察 bus boy 的動作，然後我就去中國餐館找 bus boy 之工作。bus boy在兩家餐館做熟手後，就去找waiter的工作。這waiter工作換兩家餐廳後，覺得在120街的湖南餐廳工作情況還不錯，就固定在此餐廳工作。我在湖南餐廳工作一個多月，到九月初才回堪薩斯繼續唸書。湖南餐廳因近Columbia大學，常有學生來用餐。有一次楊振寧教授（曾得諾貝爾奬）帶十位學生來用午餐。在之前工作還沒固定以前，我到處打零工，賺一些經費。如在大型fast food chain store 的地下室洗餐器及刀叉，上司是一個很兇而沒教養的黑人，在此打工很不愉快。另外一次是和十多位學生，到市外的country club做清掃工作，那是大型宴會後，打掃宴會場所並洗所有用過的餐器。這個暑假，我存了$300，剛好可供給家母半年的生活費。

當我住在台南時，父母都非常保䕶我和兩個妹妹。家父要我好好專心唸書，不要我擔心家事，也不譲我到外打工。如他知道我到紐約市做粗工並受人歧視，他一定會很傷心。但是紐約的遭遇，我倒覺得是我人生很寶貴的經驗。1960年代留學美國的台灣學生還不很多，我們可算是留美的拓荒者。我們在美國唸書找工作，沒有前輩能幫忙，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摸索自己解決。所以培養不怕失敗的精神很是重要。

夢4、完成博士學位

1960年代，電腦技術可說是原始時代。今天的所謂「個人電腦」還沒有誕生。所有的電腦操作都要利用大學電腦中心的大型IBM電子計算機。如要寫文章或作工程計算，與IBM電腦購通的方法是利用IBM卡片。每一張卡片可打一行句子，一張公文用紙大約有35行，那麼整頁資料就必須打35張的卡片。我的博士論文有200頁，整篇論文就需打7000張卡片。我是窮學生，為了省錢，我的論文免費由內人韓淑真打IBM卡片。有一個晚上在電腦室，她不小心將裝卡片盒子落地，一大堆卡片順序都亂掉。整理這一大堆卡片花了很多時間。我於1966年春天完成論文後，搬到Tulsa市上班。

夢5、畢業後尋找工作

Kurata教授化學工程專長之一是低溫工程研究（Cryogenic Engineering）。他在堪薩斯大學設立「低溫研究實驗室」，美國工業界需要這方面的人材，每年都會派人來實驗室與研究生會談。當時實驗室有四位研究生，兩位白人、一位菲律賓華僑及我。這些公司代表到實驗室就與美國學生長談，對外國學生很冷淡。兩位美國同學收到很多公司的面試邀請信，我們兩個外國學生卻沒人問津。

我獲得堪薩斯大學的獎學金時，學校給我的簽證是J-visa。此簽證要轉換成綠卡非常困難。申請人一開始申請綠卡時，就必須離開美國，兩年後才能回美國拿綠卡。美國公司雇用人，不肯白等兩年再用人。因此我一向知道博士學位完成後，找工作將面臨困難問題。但我並不放棄希望。我寄出一百封以上工作申請信，都是沒有結果。後來收到兩家小公司的回信。這類無名小公司，一般美國學生不會去應徴。

這個時候有巧合奇妙的事情發生。李昭仁博士早我一年畢業，在Oklahoma之Philip石油公司工作。他告訴我一件新消息：持有J-visa的人有管道可不必出國兩年而能直接申請到綠卡。這簡直是天掉下來的好消息。

在美國首都的美國國防部有一位女士叫Mrs. Astrid Krause，她對亞洲的移民非常關心友善。有關J-visa 改身份的問題，只要申請人的工作有助於美國的國防，她可授權美國移民局取消離開美國兩年之規定。當我首次到Tulsa之CITGO石油公司面試時，我告訴公司人事主任（Mr. Guido Grady）國防部的Mrs. Krause會幫我順利改變身份，CITGO就雇用我當石油研究工程師。我於1966年開始上班，人事主任就送公司的公文要求Krause幫忙改我的身份。該公文的敘逑：〝黃博士是我們公司研發部門的研究工程師，他的研究工作在促進石油生產。石油需用於飛機、戰車、及軍艦等。他的工作對美國國防有很大貢獻，我們期待貴部門幫忙更攺黃博士及夫人的移民身份〞。幾個月後，不需要出國，我們就拿到綠卡。

一件趣味的記事：Jack Hill 是Houston Shell Oil Company之工程師。當我在學校時，他每年代表公司來KU之低溫實驗室拜訪。他人很客氣，每次來訪都和我兩位美國同學長談。我向他問找工作的機會，他就説他們 Houston之研發部門已經雇用很多中國人，因此他不能再給我工作。20年後，我在舊金山的 Sohio Petroleum Company工作。1984年有一天Jack 來舊金山拜訪我們公司。他由Shell退休，自己當私人顧問，到其他石油公司找工作賺外快。當時我沒有工作可介紹給他。有趣的是景氣輪流轉：1965年我向他求工作，20年後換他來找工作。

夢6、小結論

我歸功於家父的鼓勵，得於1960年離開台灣來美國唸書，當時我是24歲。四年後與韓淑真在Lawrence, Kansas結婚。1966年在堪薩斯大學化工系完成博士學位，同時獲得Oklahoma CITGO 石油公司的工作並申請到永住美國的綠卡。在台灣的妹妹芳美，於1963年與莊壽洺醫師結婚。最小妹妹慧霜於1966年畢業於東海大學，之後我辦理她來美國唸書，同時也辦理家母移民來住美國。我終於完成照顧黃家一家人，也實現住美國的夢。唯一最遺憾的是家父享年五十四歲沒有福氣來美國一起與我們居住。

本文發表於北加州東灣台灣長樂會於2016年12月編輯之「台美人生命脚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