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明天的人：二二八消失的檢察官王育霖

作者王克雄、王克紹

編者序

王克雄、王克紹

好幾年來一直想把我們父母親的悲慘故事寫成一本書。父親王育霖檢察官的壽命很短，在他二十七歲時被中國國民黨趁二二八的動亂受到逮捕，沒審判就處死滅屍。我們擔心沒有太多的資料可以寫，可是當我們捜集有關父親的資料及母親所告訴我們的種種故事，可以寫的材料還是不少，我們盡量挑選比較有趣的故事來寫。這本書的書名來自〈期待明天的人〉這篇很生動感人、很鼓勵人的文章。父親描述他青少年時得了肺結核病，不得不休學，不知能不能痊癒，想到變成留級生，會被人恥笑，就非常頹喪。他的母親過世不久，在一個舊式的台灣大家庭裡沒人關心他，他感覺極為孤單，非常思念母親，甚至想要到母親那裡，與她在一起。然而，他覺悟到「最能達成媽媽遺志的，不是要自殺，而是要向把媽媽逼迫到那樣境遇的歪社會制度挑戰。是的，我要努力用功成為真正偉大的人。……已經不顧世上的輕視、嫉妬與無情。有的，只是期待那光明的未來。」

這本書的第一單元是父親的傳記，雖然是短暫的人生，但仍多采多姿，活得有意義，值得後人敬仰。父親留下了不少的詩和文章，相當有水準的作品，他可稱為是一位文學家。本書把他的作品整理及翻譯，展現給後人欣賞。當父親被捉以後，有人好意告訴母親，家裡如果有傾向共產主義的書籍或與日本人來往的書信，都可能被國民黨用來陷害父親。短時間母親也沒辦法去讀或分辨書的內容，因此她把所有的書和信件，花了好幾天、好幾夜燒掉。如果沒被燒毀，大家會讀到更多父親的作品。單由這件事，您可以體會當年國民黨的統治有多麼恐怖。

父親受到國民黨的軍人與特務刑求以後，可能被槍斃及掩埋。雖是極端痛苦，但那是短暫的。我們母親所受的煎熬，卻是日以繼夜和年深日久。母親本來是一位大家閨秀，卻在人地生疏的台北，背著三個月大的嬰兒克紹及牽著二年九個月大的小男孩克雄，聽到那裡有屍體就趕去，在腐爛的屍體中要辨認父親。那種悽慘的情景，實在令人心酸不忍。她那時常夢到父親，然而一下子就不見，又是悵然若失。一個寡婦活下去的原動力就是她的孩子。我們母親知道張七郎醫師和他的兩個醫師兒子同時都被國民黨殺害。母親天天提心吊膽，生怕國民黨也要殺她這兩個男孩。她常夢到有鬼要來偷她的小孩，她緊抱著小孩不敢睡，因為一睡又會夢到那個鬼。後來五叔育德在日本從事台灣獨立運動，她又知道國民黨把廖文毅的親戚關起來，逼迫廖文毅放棄獨立運動，回台灣投降。母親也就緊張擔心，不知國民黨那一天要來抓她的兒子當人質。張炎憲教授曾和母親及克雄做詳盡的訪問，並主要由胡慧玲女士執筆，寫下細腻哀傷、非常感人的口述歷史。我們若重新寫母親的故事，不見得會寫得更好。這口述歷史記載在《台北南港二二八》，該書由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出版，發行人吳樹民醫師允許我們轉錄在這本書上。

父親一方面心腸很軟，另一方面又疾惡如仇。在他的生平那一章，記錄他當新竹檢察官起訴的三個案件：（1）新竹船頭行走私案：他去查走私案件，人贓俱獲，即刻把七、八人全都關起來，大快人心。奸商就央請父親小學的同學柯先生來家行賄，父親看了極為生氣，大聲把他趕出去。（2）新竹鐵路警察貪漬案：三位新竹段的鐵路警察被人檢舉貪汙，父親把他們提起公訴。他們很生氣，竟然拿槍要打父親，但他毫不畏懼。（3）新竹市長郭紹宗瀆職案：郭市長原是陸軍少將，有大官撐腰，但父親不理上級的壓力，認為貪官污吏一定要嚴辦。所幸葛超智先生保留下來父親寫的兩封英文信，讓人知道當年的情形。在1946年9月18日父親寫說：「我主張司法要獨立，……以及對犯法的人與為非作歹的官員要積極起訴，但被掌權的上司所反對，可是台灣人卻非常稱讚我。最後我被迫辭職，可是我不後侮，因為我盡了我的責任。」父親確實是一位可敬可畏的「鐵面檢察官」。

這幾年來很多有識之士大聲疾呼要司法改革。其實父親在七十年前就已勇敢地要求司法改革。他在民報寫有關司法的社論及評論，他強調司法應該獨立、司法官堅持護法聖職、尊重法律、維護言論自由等等。他參加「台北市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要捍衛人民的言論與人身自由。他看到軍警常常非法逮捕及拘禁人民，他就寫了「提審法解說」，提醒人民有權要求法院將被拘禁的人，二十四小時內從軍警手中，轉送司法機關，而軍警必須服從。那時父親和一些法律人籌組召開一個全島性的會議，來討論台灣的司法問題，希望能有些共識，來要求司法改革。由於這樣的呼籲，促成了官方長達五天的「台灣省司法會議」，由1946年12月22日開始，全面討論司法上的種種問題，可是並沒有對政府官員干涉司法的核心問題有所決議。因此父親成了國民黨的眼中釘，用二二八當藉口，將他謀殺並滅屍。

在2016年當選的小英總統承諾三年內要完成台灣的轉型正義調查報告書，將從真相調查與整理出發。二二八發生時，連震東、黃朝琴、游彌堅、劉啓光及林頂立等五人製作一本二百多名台灣菁英的黑名單，由國民黨台灣省黨部交台灣省行政長官及警備總司令陳儀執行，他再交代憲兵團長張慕陶及保密局台灣站長林頂立來進行逮捕、殺害及滅屍的工作。這場世紀大謀殺案是轉型正義的首要工作。很快二二八慘案已過了七十年，殺害台灣菁英的真相還被壓制及否認，希望本書的出版可以催促轉型正義早日達成。

過去有關父親的描述有些錯誤、胡亂引用、以訛傳訛等。我們做過相當多的考證與比對，希望本書能夠糾正過去的那些失誤。

要完成這一本書委實不容易，我們衷心感謝黃惠君女士提供文件及資料、師大蔡錦堂教授的協助及李筱峰教授的幫忙。也謝謝吳樹民醫師、蔡奇蘭先生和王明理堂妹允准文章轉載、陳銘城先生指導及校稿。我們特別感謝前西螺鎮長李應鏜先生，他收藏了我們所知唯一留存的《提審法解說》，並允許我們拍照，與大家分享。在翻譯方面，我們特別麻煩成大台文系陳麗君教授把〈台灣歌謠考〉專業性地翻成台文；陳建瑋教授也翻譯好幾篇；住聖地牙哥的林瑞波博士花很多時間，切磋最貼切的字句。這麼強的翻譯陣容，使本書生色不少。最後特別要感謝賴清德市長、薛化元教授及李勝雄律師，他們在事務繁忙中，寫了很中肯及勉勵的序文，引領讀者進入本書的要點。也要感謝讀者們的閱讀和推薦。

編者簡介

王克雄

台灣大學電機系畢業後，留學美國取得電機博士學位。雖旅居國外，卻極端關心台灣的民主、自由與獨立。參與台灣人權會，幫忙營救高雄事件被關押人士，也擔任過數個聖地牙哥後援會的會長，支持阿扁及小英競選總統和李應元競選立法委員。每逢重大選舉，他都會參加海外後援會回台灣助選。參與創設「美國台灣研究院」，曾擔任FAPA分會會長，2015-2016年聖地牙哥台灣中心董事長，並撰寫文章投稿。為二二八事件的真象發掘及責任追究，不遺餘力。

王克紹

高雄醫學大學醫科畢業，畢業後受過麻醉科、一般外科、胸腔外科等專科訓練。在省立台南醫院擔任外科主治醫師，並支援北門烏腳病防治中心。其後在台南市成功路開設「王克紹診所」，懸壺濟世，享有盛名。曾擔任台南市扁友會副會長之職，肩負輔選重任。2004年任台南醫界聯盟執行長，參與組織台南區「二二八手牽手護台灣」運動及擔任行政院二二八事件基金會四屆的董事。現任台南市醫師公會常務理事，台南王姓宗親會常務理事、台南地方法院家事與醫療專業調解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