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州同鄉會組團回台 -1984突破黑名單

作者: 謝清志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廿四日(台北時間)聖誕節前夕，我帶著緊張又興奮的心情，搭上泛美航空班機從洛杉磯回台，距離上一次回台已經十年。班機在晚間九點左右抵達桃園機場，我與同行的伙伴們已準備好因應橫梗在前的可能阻撓。

我們一行九人，有蔡明憲、歐煌坤、李英男、林心智、張雲彥、許英智、江昭儀、蔡淑敏以及我謝清志，團名就叫r南加州台灣同鄕會回台訪問團」。在籌備階段，曾有廿餘對夫妻報名，最後眞正成行則只有九人。江昭儀是此次的領隊，我擔任發言人，唯一女性蔡淑敏就是我的太太；出發時，我太太堅持同行，她說：「無論發生什麼事，I will be there!」

在廿多年前，搞台獨還是「會殺頭」的「黑名單」政策被國民黨政府拿來阻絕台灣子弟返鄕、打擊台灣民主運動。但一九七九年底美麗島事件，黨外勢力短暫重挫後，又快速集結壯大，並與國民黨展開正面對決；台灣民主運動進入新的階段，海外的民主人士也積極思索加入這場戰局。

那一年（一九八四年七月間），我剛卸下南加州台灣同鄕會會長，我們決定一反過去以個人名義申請返鄕遭封殺的作法，打算正式組團並公開提出申請，挑戰國民黨的黑名單政策。我們希望藉此行動，宣示我們不是一個叛亂團體，只是關心台灣的同鄕團體，同時打破國人因國民黨宣傳而對同鄕會產生的不好印象。

正式組團返台，這不只是南加州同鄕會的想法。早在前一年（一九八三年）紐約台灣同鄕會會長楊黃美幸等二、三十人就曾正式提出，後來被要求改以個人名義申請，卻仍然遭拒絕，最後也只有楊黃美幸夫婦與一位美國小姐（Mai-Shanley/台美混血獲准回台。國民黨與台灣媒體也藉著「美國小姐」的新聞焦點，淡化那次行程背後的政治意義，倒是黨外人士十分重視。

就是要回台灣

南加州台灣同鄉會從放出風聲，到組團回台爲止，其間試探、接觸與斡旋，整整花了一年又十個多月。或許，在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及陳文成命案後，面對逐漸強大的黨外勢力與國際壓力，國民黨政府想藉此展現開明作風，再加上，當時中國在海外爭取台灣同鄕會的動作頻頻，我們這一回才得以成行回台。

國民黨派出其海工會（黨組織）人員與我們協商，雖然對返台的部分成員有意見但也都放行，反而又在我們團名上大做文章，要我們將「同鄕會」改爲「同鄕」，「回台」之行改「回國」，甚至，回國發表的聲明也要加上「中華民國」四字。

我很清楚，我們的目的：「回台灣最重要！」於是，隨便給對方一份宣言應付了事，文末我們也終於用到「中華民國」四字：「中華民國七十三年十二月廿四日。」

我們一行才剛上飛機，國民黨就擅自替我們發布「南加州台灣同鄕回國聲明」，我們否認也沒有用，還好沒寫什麼對我們而言是「嚴重」的內容。

緊張又興奮的我們，坐在飛機的最後一排，後頭還放著南加州台灣同鄕會會旗。飛機抵台後，廣播傳來有特別情況，要乘客暫時不動，以便清査旅客名單。不久，一位官員（即現任監察院秘書長陳豐義）上來，我們卡在機艙後端，被團團圍住。

原來，國民黨還要我們簽下一份切結書，承諾在台期間遵守國內法律，「不發表公開聲明、不發表反政府的言論、不參與黨外政治活動」三個條件。雙方一再爭辯、協商，最後只剩林心智不簽，其他人於是先下飛機，留下我、林心智與這位官員繼續溝通。

林心智這位心理學博士，是美麗島事件八大受刑人之一林弘宣的弟弟，國民黨一直擔心林心智回台後會發言批判政府，出發前就曾有意不讓他回台。

我對林心智說，我們已經回到了台灣，如果不簽，就將原機遣返，屆時別人會笑我們，而且我們也達不到回台的目的：如果簽了，我們下飛機後又完全照他們的要求，什麼也都不敢做，那麼我們也就不必下飛機：所以，最佳的處理方式就是，先簽了切結書，下了飛機後，我們又全部違反這三個約定，到時就看他們敢不敢抓人。經我這麼一說，林心智最後也同意簽字

出關時，已是半夜十二點多，機場外一、二百位黨外人士，包括尤清、黃煌雄、黃天福、許榮淑等黨外民代，已等我們三個小時了。他們正式排開，高舉歡迎的紅布條，團員一個一個走出來時，他們正確又大聲地喊出名字，大家情緒隨之沸騰。

遊子終於返鄕了！才開口，我就已淚流滿面！接著，幾乎就是邊哭邊讀，激動地讀完那份我上了飛機後才草擬的眞正回台聲明：

……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回到祖國台灣，我們唯一的目的是，要把海外台灣人的愛心帶進台灣，也將把國內台灣人的祝福，帶向世界各地有台灣人的地方！……

出了機場，我們就被前來的「團結自強協會」從中攔截，被迫隨他們進住圓山飯店，當時迎接我們的黨外人士，還因此怒罵我們與其他團體一樣「沒有LP」。在圓山飯店check-in後，我們鑰匙一丟，所有團員隨即又離開，轉往原先訂好的假日飯店，我們也發現國民黨的監視系統早已派人進住該飯店。隔天，報紙刊出我們進住假日飯店的消息，又換來黨外人士一片叫好。

接下去的二個禮拜，我們兵分南北兩路，與各地黨外團體串聯，慰問當時海山煤礦災變的家庭，私下會見不少政治犯及其家屬，也曾公開要求會見美麗島事件女性服刑人但未獲回應。離台前，我們參加了爲林義雄母親與二位女兒在台北義光教會舉行的告別式，隨後，這三位林宅血案受害者在受害四年後才得回宜蘭老家安葬。

我也藉著這個機會，探視在南部久別的親友，再次體認到國民黨無所不在的監視系統，以及所欲營造的恐怖氣氛。

當然，我們此行完全違背了下機前所簽切結書的約定。雖然黨外雜誌的報導不少，但主流媒體不只淡化，像〈中國時報〉等還刻意在難得出現的版面中加以醜化，我們因此請當時任台北市議員的謝長廷，協助在台北召開記者會加以澄清。

這一次組團回台，我們就返鄉權正面與國民黨交手，我們的確也看到多年不見的台灣的進步，像是新竹科學區的設置；然而戒嚴體制依舊，黨禁與報禁還沒解決，台灣民主開放還有待努力。

這一次的衝撞，我們都覺得「不虛此行」，但代價是重新又列入「黑名單」，包括了我的太太。

摘自 謝清志的生命振動 謝清志，彭琳淞著/20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