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戲如人生/柯翠園/2014/12

戲如人生

作者 柯翠園

學習聲樂也有幾年了。但因爲每天瞎忙:忙上班、忙小孩、忙著看書寫稿,練的就不是頂認眞。再加上每年總有兩三個月因過敏而聲音沙啞,必須請假休息,進度就更顯緩慢。因此,每當老師提起某某團體下一季排出了什麼戲碼,要我去參加甄選時,我就會血壓上升,心跳如搗,拚命找藉口搪塞。如此三兩次後,一切技俩被老師看在眼裏。她盯著我說:「你呀,每次都推說兩年後再說。現在已經過去不止兩年了。再這樣拖拖拉拉,等你變成老太婆時,就是想上台都沒人要了。面對挑戰努力以赴才會進步!你不能老躲在家裏唱給自己聽呀!」殺手鐧都使出來了,我只好乖乖就範,答應去參加「國王與我」的甄試。

甄試的廣告就貼在市立文化中心的佈告欄上。扣去男性、小孩及舞者的角色後,共須十一位女性演員:包括女教師安娜、緬甸妃子塔婷、王后以及王妃八名。每個角色後頭皆註明有甄選者須考的項目。有的只考唱歌,有的加考唸白,有的還考舞蹈。我這個毫無舞台經驗的人,拿著申請表左思右想後,覺得只考唱歌項目的王妃角色大概是最簡單也是唯一較有把握的選擇,遂在申請表上塡下「Royal wife」兩字。爲了演戲,自甘爲妾。

甄試分兩天進行。我拿到的號碼是一八九號。想到只有三十多人能雀屛中選,就覺得自己毫無希望。坐在觀衆席等待上場期間,只要聽到台上有唱得出色的,就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想腳底抹油溜回家去。多虧我的良心一路跟我爭辯:「這是你第一次參加甄試,一定要堅持到底。」「得失心別太重!只當是一種不同的人生經驗。」幾番天人交戰,終於留下來考了試。

唱完歌後,一路很沮喪的回家。腦中反覆地想著那個高音沒唱好,那個表情不對勁,唱得這麼爛還上台去獻醜實在太丟臉了等等等等。到得家裏,先生問我考得如何?我很委曲地跟他說:「你老婆很可憐啦,連想當個小老婆都當不上。」他安慰我說:「不會啦,也許人家會要你啦。」事後想想,這番對話要是給婆婆聽到了,不知會做何感想?

一星期後,很意外的,導演打電話來說我被錄取了。狂喜過後,開始展開二個半月的排戲生涯。我因爲有位唸戲劇的妹妹,所以很早就知道排戲是很累人的事。但是排「國王與我」實在又特別累人——因爲只要國王在場,全體大大小小就得跪著。而硬地板上,只要跪上十分鐘就很夠受的了,何況是一晚的戲排下來往往在三個小時以上,簡直像在挨苦刑一樣。所以,排過一次戲後,足球員穿的護膝紛紛出籠。但是膝蓋雖然護住了,腳脛仍是坐得發痛,有時甚至整腿麻痺,好久回復不過來。我這才了解到罰跪是多麼可怕的懲罰,而當演員又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國王與我」所需演員的年齡層十分廣闊。十三位小公主及小王子的年齡由六歲到十三歲不等;宮廷侍衛及舞者多是高中生;王妃則由十四歲到四十出頭,顯得國王十分「老少咸宜」,「大小通吃」。我對美國小孩的印象一向是「喧鬧」、「不尊重權威」。但排戲不久即發現那完全是我個人的偏見。他們的文化對戲劇有很大的尊重,這使得他們十分敬業:準時上戲,並且恪遵導演的一切指示。寫節目表用的演員資料時,我又發現,這群人不論老少,皆十分多才多藝。大多數人都能唱能演能舞,並且精通一兩樣樂器。美國的演藝事業所以那麼發達,不是沒有道理的。

八位妃子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合唱團。除了唱歌及少數有限的台詞之外,在許多場景裏作的都是襯景的工作:主角在前頭說話或唱歌,我們站在後方交頭接耳作交談或猜疑狀,整個舞台才能顯得自然。雖然嘴巴只是作個樣子開開合合的,不能發出聲來,但其中其實還是有一點點學問在。有位王妃告訴我,她有一次參加「蝴蝶夫人」的演出,演的也是個小角色,是一群藝妓中的一位。「蝴」劇是以義大利文演唱的,但導演要求這群藝妓在瞎聊時嘴型要有「日本味」,因爲萬一台下觀衆看到 背景演員的唇型居然是英文的「Hello」或「How are you?」時,整個舞台的一致性就會遭到破壞。這對不諳日文的美國演員們實在是個難題。 幸虧這幾年日本車在美國大行其道,她們遂大大加以援用,在舞台上以 「Toyota」和「Mitsubishi」寒喧問候;「Honda」表示驚訴;兼雜以「Kawasaki」和「sashimi」,將背景襯托的十分「日本」。

「國王與我」以暹羅爲背景,沒有人知道暹羅語或泰語怎麼說。怎麼辦呢?沒關係!反正老美常搞不清Thailand和Taiwan在地理上的差別,所以拿台灣話當泰國話來說應該也沒人分得清。我教她們幾句台語。見面時「你呷飽未?」需要交頭接耳時則一陣子聒噪「伊講啥?J 「我聽無。」氣氛一樣完美。

上妝時,我突然成爲衆人羨慕的對象。應導演的要求,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需用深色的粉膏塗成淺褐色。只有我這個東方人「麗質天生」,可以省去這道麻煩手續,很快就上好妝,坐在化妝室裏笑嘻嘻的看大家往身上塗泥巴,衆人則回我以妒嫉的青白眼。導演進來察看進度,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的化妝師是天才!把你化妝得跟東方人一模一樣,任誰也看不出來。」

「國王與我」共演出六場,分兩個週末演出。因爲第三場和第四場中間有四天空檔,怕演員忘詞,必須再稍事複習、彩排一下,稱之爲「pick-up rehearsal」。根據本地戲劇界的傳統,這也是唯一允許演員作怪,不按劇本演出,稱爲Green Dragon(姑譯爲弄龍或抓狂?),隨演員各自發揮創意,即興演出的日子。於是有宮廷侍衛穿上大蓬裙跳康康舞;王儲學破唱機說話;端莊的王后當場跳起熱舞;國王跟安娜小姐下跪求婚各種千奇百怪的鏡頭出現。我一邊看,一邊演,一邊笑,笑到肚子疼,只好學別人就地坐下來,不唱不演,只是笑。笑聲中,一句話翻攪上 來:「作戲倥,看戲憨。」……人生哪,若能偶而「倥」一下,「憨」一下,眞的是很幸福的。

摘自 被黑熊追趕的女人/2003/05 作者 柯翠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