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草與露 / 廖碧玉

草與露

作者 : 廖碧玉

大概,是回應對上帝的呼召以及對加州陽光的欣慕吧,七年前 ,外子和我從住了三十多年冰天雪地的多倫多,遷移到四季陽光和煦的北加州。就這樣,提前退休的我,搬到美國北加灣區之後,結束了緊張繁忙的職場,開始另一段人生 — 安靜寫作的生涯。

自從開始練習寫小說之後,就發覺,要自由自在的寫作,且在精神上,要完完全全把作者自己的身、心、靈的現狀與書中描述的人物隔離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著,我又發現,要了解一個人最深沈的想法,最有效的捷徑,就是讀他的書。雖然,小說的情節變化無常、杜撰的字裡行間裡,似乎可以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瀟灑自如的描繪,然而,卻也很自然地,它會循序地向讀者昭告他的心聲。

讓讀者清楚了解作者的中心思想,本來是很棒的感覺,也是寫文章的最終目的。然而,在方法上,如果過分親近、近於強迫地向別人灌輸、揭露自己的想法,確實有魯直、莽撞之虞。筆者認為最理想,也可能最有效的方式,是蓄意地引發、暗示,然後,讓讀者不經意地去撞見。這種想法接近於烏托邦,但,我個人以為這是言以寓意的小說,最高的境界。

本書所搜集的十篇小說,即是筆者在辭別朝九晚五的職場後,七年來點點滴滴寫成的。它代表過去三十幾年來,筆者在加拿大、美國生活所見到、所經歷過的,將它戲劇化,再加一點想像,佈局而成的。

中間一、兩篇,是偶而在拜訪朋友,輕鬆聊天時,他們平鋪直述的人生經驗,觸動我的靈感,一下子就構架成型,順筆成章的。

當然,絕大多數,都是筆者體驗到的,北美台灣人的焦慮,他們所受種族不平等的對待,職場上所遇到的壓力,以及家庭生活中,兩性至今仍沒法平權,在異域,兩代之間的代溝,婚姻的試鍊、整個社會價值觀的偏廢,多年來,有感於這些林林總總的現象而抒發的。

這樣的佈局和取材就要用比較長的時間,比較多的細節,所涉及的人、事、物也會多而雜,故事的重點和高潮的呈現點,相對的,就必須用心考究。

小說中,人物背景的取材橫跨加拿大、美國、台灣,相當遼遠的距離,人物的教育程度、家庭背景、價值觀、有很大的差異,但,無可否認的,台灣人的想法、作法和價值觀是這些人物共同的焦矩!

這裡所描述的,並沒有權貴,高官,也沒有奢華取巧,祇有平凡樸實,為生活打拚,有血有淚的百姓。

“姓”算是比較近期的創作,作者有感於許多東方人的心目中,醫生是最受人敬仰的志業,許多家庭甚至把它當做自己甚至下一代唯一的志向,完全罔顧子女真正的興趣与抱負。另一方面,崇洋心理作祟,往往魯莽地低估了跨國婚姻的風險,把嫁娶外國人,當做是在異域生活穩妥的奠腳石。

這篇文章裡的主人翁,剛好是上兩個角色的糅合,筆者藉著探索她的人生,提出另外的看法和決斷。國家也好,個人也好,多少時候,為了一個虛妄的名位,職稱,委屈求全,也有時,為了行事方便,走捷徑,以為沒人辨識,凡事模稜兩可,以為事情終究會淡定而煙飛雲滅,殊不知,妾身不明的處境,代價高昂、而且危機四伏,險象叢生。

“重生”是作者有鑑於北美的社會急遽現實,目睹一個孤苦、軟弱備受煎熬的寡婦,如何獨力承擔丈夫的事業,靠著信心,渡過那層層疊疊的難關,勇敢的站立起來的心路歷程。就在文章快完成的時候,剛好,在灣區的美國太平洋瓦斯電力公司(PG&E)發生多年來從沒發生過的大爆炸,讓這篇文章意外地完結。

“布麻瑞”是筆者的第一篇小說,它醞釀最久,刪改最多次。記得完稿時,剛好是夏天的黃昏,面對滿天的彩霞,瞇著朦朧的雙眼,挺著高昂的情緒,多年來,我所聽到的,所接觸到的,婚變中受壓抑的正室,心靈嚴重受創的子女,心中積壓、潛藏多時的怨懟、不平,似乎在那一瞬間得到了宣洩。

“碼頭春嘵”是與一位同鄉餐敘時,她所分享的,在舊金山漁人碼頭擺攤子的很特殊的經驗。美國近年的經濟大幅滑落,榮景不再,然而,不可諱言的,因地大物博,它仍是充滿機會,民主自由的國度。

“草與露”是拜訪會友蘇英雄先生,言談之間,無意中聽到的,他那特殊的挫柴的人生經驗。在早期重男輕女的鄉間社會,清一色祇生女兒所受的委屈和壓力。他也提到早期鄉村基督教會,純樸敬拜上帝的情形。再加上他的故鄉南投集集,剛好是九一一大地震的震央,讓我能順筆描 述一些地震之後,回台時,對南投那一帶的觀察。蘇先生的一生,所代表的,是絕大多數,我們上一代的艱苦生活的旅程。然而,富貴也好,貧窮也好,古人說 “一枝草,一點露”祇要有一枝草存在的地方,就會有一點露水來滋潤,不管環境如何艱困,上天一定都會給我們適時的安排, 故以此為書名。

其他五篇比較短的, 如 “路遙知馬力”、 “起訴”、 “比鄰”、 “最微小的”多半反應在八十、九十年代,多倫多、美東的情境,筆者所接觸,所聽到的,豐富且具有異國色彩的生活經驗。 “錯”則是在美國灣區時的創作,描寫夫婦共同胼手胝足創業成功後,在空巢期,憐憫、好施予的人性與中年危機交織間,所受到的婚姻的試探。

本來,這衹是自己練習的記錄,記錄自己出國以來所經過的事,所接觸的人,所經歷的經驗。它並非寫實的傳記,因有些事、人有渲染、杜撰;也並非完全憑空想像,畢竟,也是根據實際的人、事而描繪。

等這些文章累積多年之後,原本,預定到一個階段就要出書,然而,心中一直有些戒懼,歷來,文林高手比比皆是,這種凡夫俗子的小品,沒有什麼高言大義,能對讀者有什麼意義嗎?

拖著拖著,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漸漸領悟到,人真的是一步一腳印,或是隨性,或是刻意,我發覺,祇要有用心之處,就會留痕跡的。過去,我們台灣人的個性,比較羞怯,不好表現,人際之間的溝通,也就相對的比較不夠寬闊,較沒轉折的餘地,如這本小書能觸動讀者的一些痛覺,就值得了。

再次誠實地審視這些作品時,覺得它們是很多台美人在異鄉生活所遇到的文化、語言、風俗、價值觀的強烈衝擊之時,對自己的信心重新再建立的過程,所以,多少也應該有它的意義和微薄的貢獻吧。

寫小說最美妙、最痛快的地方,個人覺得,是可以用超然的,第三者的口吻,寫出自己最深處的心聲,借用不關痛癢的第三者的言辭,嬉笑怒罵,天馬行空,批判作者心中最想要指責,卻難以直接啟齒或尷尬表露的思維。

每次完成一篇創作,心中總有一股莫名的舒暢,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個個活絡起來;潛意識底所沈潛多時的概念,透過文字,活潑清楚的交待,自然地釋放出來,那時,就真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剎那了。

此書有很多必須用台語才唸得通的部分,我已竭盡所能在每頁尾行加以註解,台語是祖先留給我們的美麗又高尚的語言,我們要盡量傳承,不能忘記。

真正觸發我要把這些文章整理成書的一個最大的動機,就是在前年十月底,一向康健的家父,突然之間,因病驟逝,讓我深感人生苦短,猶如朝露,再蹉跎下去,真是浪費生命。

謝謝太平洋時報林文政社長,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胡台麗博士的序,以及多年來父親廖年五先生,母親陳秋鴻女士的栽培,也謝謝外子黃文勇牧師、大弟廖弘源教授的鼓勵,外甥女廖佳恩的插圖,並謝謝所有啟發我靈感、賦予我小說中的人物,豐富多采的所有朋友和親人。

廖碧玉於2012年11月20日於美國北加州山屋市

 

作者簡介

廖碧玉筆名清風或徐來

台北市人,1972年畢業於師大國文系,任教國中一年後,移居加拿大多倫多,曾做文員,也曾從商,之後再入多倫多大學東亞研究所,學成後,任職銀行的亞洲業務部門,2005年隨擔任牧師的夫婿南遷至北加州,灣區教會服事。現在除教會服務之外,專心思考寫作,曾投稿太平洋時報、公論報、多倫多同鄉會Together,北美洲婦女通訊、台美文藝、台文通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