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我所看到的上一代/謝里法/1999/傳記

我所看到的上一代

作者 謝里法

300_我所看到的上一代

自序

「上一代」怎能回味!

文/謝里法

舊照片中走出來的「上一代」

所謂「上一代」,是我眼睛所看得到的一代,在眼力所及的時空裡活動的那一代畫家。他們出生在世紀初,與我父親同輩,平時交往皆以師長相待,在我提筆的時候多半已經不在世,還有些在剛寫完發表過後就逝世了。寫他們,就好比希望把他們追回來一般,感到自己的筆與時間正進行一場追逐,這種工作若有人說我寫的是歷史,無論如何我是不承認的。

寫「上一代」時,有我獨自的接觸點和特定的觀察角度。寫的時候筆所觸及的是眼睛所見的,寫的過程沒有所謂的資料寬集,也沒有訪問,只讓自己走回過去的時間,再走出來。隨手提起筆將那過程寫下,再也沒有比這更順心如意的工作!

由於是個人性的接觸,因而有別人所無的感受,雖然題名叫「我所看到的」,卻同時也意味著別人所看不到的   而且寫出來之後,觸及的時空領域比看到的更深更廣。因此也包括了我所想到的。當初本打算以散文形式為每位「上一代」寫篇兩千字的短文

的短文,寫完一數竟然是四千字,隔段時間重新謄寫時又略作補充,終填成六千至一

萬字的長文。

當初計書短文的原意,是準備在刊登時有六、七張照片來配合。因近幾年每次與上一代「接觸」,都有照片留下記錄,回美國之後經常一張舊照片在手,看了又看捨不得放下’讓自己走進回憶,把舊時情景重新玩味,圖像裡每每有文字所傳達不出來的境界和情意,這是懂得玩味照片的人才體會得到的。

視覺主觀引導下的寫實!

寫到最投入時,連自己都懷疑寫的究竟是「上一代」還是我「自己」。不只是借用他們把我所「看到的」以及「所想到」的寫出來,再下去難免誤筆寫成了我的自傳,而對自己的走上舞台感到惶恐與不安!

有時候’刻意說些話嘲弄一下哪位「上一代」,過後再讀,連自己也分不清嘲弄的是自己還是別人。

雖然寫的是我所看到的「上一代」,其實也就是我所看到的「這個時代」,這時代裡的畫家有他們的共通性,有共同的缺點、也有共同的優點,所以筆下寫的雖是別人,卻又同時寫出了自己。

寫到後來,某人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時間和地點的正確性便不想考研,只要情節能夠連串,故事讀來合情理,它就成立了。

因此寫的不是歷史,也不是小說,只是我的記憶,從照片中找出來的記憶,重新組合過的記憶,而這都是眼睛看到的,因而是視覺引導的寫實,就好比在晝畫,讓文字反映出一幅幅的圖像,把我所看到的讓讀者們透過文字也一起看到了。

以「看」來超越歷史的視野

過去在寫文章的時候,尤其寫到台灣美術,常因畫家的格局不夠寬廣,而曾經惋惜過。追究原因,又覺得那是窝史的人無意中設下的圈套’讓畫家在歷史中走不出時代的格局。這裡所指的格局乃出自史家的保守性格,將畫家當成一個單純的畫家來寫,因而不像中國或日本的畫家能在史家筆下從有限的格局繼續伸延,讓晝家的生命跨出繪畫領域,照射出藝術家多樣的人生。

所以「看」這個字有其特定的意義,它同時代表了史家對歷史的態度,異於一般拿資料的累積當歷史撰述,而以「看」來拓展歷史的視野,「看」本身就是一種關懷。

本來畫家就不同於文學和音樂家,其事業是在視覺經驗中建立起來的,因此必須從視覺領域的基礎上去超越。而且寫畫史的人對待畫家及其作品亦不同於一般觀眾,甚至要比畫家本人更具透視力,他的事業(史觀)不僅如畫家要從視覺經驗中建立,甚且須懂得理性的運作,來整合視覺所傳達的訊息,然後逐步擴大「看」的領域,形成.一種史觀,然後才能為畫家創出全新的境界。

野心家的魅力

讀別人的文章,尤其談論畫家的文章,當發現作者個人有某種企圖心時,打從心裡會有所排拒而形成一股氣,與那企圖心所逼過來的氣對峙,對峙時兩相擠壓,久而久之承受到的擠壓反而感到是一種享受,因此發現作者的企圖心也就成為我讀文章的目的之一。

所謂企圖心,可以解釋成作者有意想用他所談論的畫家來輸出個人的理念,對此我稱這是野心家的文章,這種文章我又恨又愛,起先總是拒絕閱讀它,可是一旦讀上了便愛不忍捨,野心畢竟有它的魅力,相信別人亦有此同感吧!

寫「上一代」,有意無意之間我融入了太多的自己,甚至站出來替畫家說話,是寫完之後重讀才發覺到的。若說這就是野心,我也無須否認…….

這樣寫文章,當然不客觀。幾十年前兩人之間的交談,能夠清楚寫出當時的對白,我不在乎可不可能,只問有無這個必要,必要才是成立的理由-這理由在學者筆下的學術論文當然不可採信。然而,在記憶中若有這麼一幕,閉上眼睛還能看到這一幕,把它寫出來,即使不是歷史,但也是真實的,因我看到過,而且記憶中還繼續看得到。

一個時代好比一個舞台

此外,在我心裡還有一個沒有完成的「野心」,就是讓一群同時代的人物,不僅是美術界,甚至文學、音樂、戲劇、教育及財經等各界人士的活動,在台灣土地的舞台上能有效地貫串成一齣戲,那麼畫家出現在一個整體的文化活動中,才更能衡量他們應該有的分量,從而襯托出更寬廣的人生格局。

關於這心目中的舞台,雖然說我是大稻埕出生長大的孩子,但很慚愧到現在為止,還是不能將這一帶畫家活動的地琛位置明確描繪出來,這是我始終引以為憾的一件事。

自從開始寫《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以來,就努力蒐集台北市區的老地圖,沒事便將地圖翻開來看,在地圖上尋找童年時代的回憶,每每發現所繪的街道都太簡陋,我所最感興趣的小巷也都沒有標示出來,看完後常有失落的感覺。但每一次與前輩畫家見面,還是會把地圖拿出來,請他告訴我從前住過的地方,用紅色鋼筆做出記號,又順便指出那一代文人常聚集的餐廳和咖啡館,以及當地富豪李春生、陳天來的巨宅,將畫家活動的地理空間都畫出來,這樣在寫的時候就容易找到彼此的交織點,即使編寫故事也有個起碼的依據。

台灣美術史上沒有真正的失敗者

把「上一代」連續窝下來之後,心裡不免有遺憾,覺得台灣畫家裡頭缺乏如中國或日本畫家那種凌人的霸氣,對藝術的拓展也沒有太大的狂想,其生涯於是顯得安分而又知足,創作的路也平直而安穩,既沒有大的失敗、更不可能有大的成功。

所以在「上一代」裡我們看不到努力衝刺、結果頭破血流而倒下來的失敗者,這種悲劇性人物在台灣美術史上尚未出現。有人沒有成就,是因為他中途改行了,不改行而堅持畫到老的,在今天沒看到有誰不受肯定,所以台灣美術肯定的標準的確是太隨便了 !

六十年前陳植棋曾經把李石樵形容成「未來台灣畫壇一名可怕的人物」,這話李石樵永遠記住,到了晚年還津津樂道。他之所以可怕,是因為陳植棋認為台灣畫壇在不久之將來可能出現強烈的競爭,這當中必以李石樵為最可怕的競爭對手,而視之為唯一的敵人。同時「可怕」兩個字也透露出陳植棋個人的野心’當他看到有真工夫的對手時才會有所畏懼,惜一場野心家的競爭還來不及上演,陳植棋便已英年早逝。也許正因為競爭沒有發生,才令人特別懷念,更好奇如果陳植棋沒有死,來日二虎相鬥將是什麼一種結局!

今天,誰也不能妄自揣測陳植棋的野心將能如何,也許他所爭取的只是「台展」,甚至「帝展」的優勝,便不敢奢望他有更大雄心和企圖。而我真正期待的,是誰能把世界的大師當做可怕的敵人,而不當他是崇拜的偉人,這樣台灣的畫家才有世界性的野心,有世界級的競爭,台灣美術的格局才能擴大。

台灣畫家的六種類型

寫完「上一代」,我把筆下的畫家依性格做一番分析,再歸成以下幾個類型:第一類屬溫文高雅型,是廖繼春、劉啟祥、廖德政等。這種人的才華内般,與人無爭,有理想但無野心,不敢做壞事也不能做大事。

第二類屬哲理思考型,是李石樵、陳德旺等。溫文其表而内心剛決,思維周密,語言銳利,是有野心卻又容易死心的人。

第三類是穩重沉著型,是洪瑞麟、林玉山等。為人含蓄誠懇,做事實際盡職。一生堅守崗位,從一而終,安分守己。

第四類屬實幹型,是顏水龍、郭雪湖等。做人踏實勤勉,對藝術有使命感,做事善於計畫安排,條理分明,具有組織能力,是團體推展之動力。

第五類屬書生型,是陳慧坤、楊啟東等。喜愛閱讀及為文論述,性固執偏見、孤芳自賞、工作勤奮而保守,對藝術終生努力不懈。

第六類屬大哥型,是楊三郎、蒲添生等。言詞誇大、派頭十足、思維粗獷、強調自我,藝術的表現以體力見稱,缺乏幻想……

一個時代有這許多類型的畫家,正好比一個舞台有多種不同性格的角色,這齣戲演來必定很有看頭才對。只可惜少了 一種有大野心、大狂想的,屬巨人一般的人物,足以為整個時代開創一番大業!

儘管是個創不出大業的時代,每位畫家還是難苦地走過他的人生,走完了人生當然也走進了歷史。

外省畫家在認同上的困境

「上一代」裡有一部分是下半世紀大戰結束後,才加入台灣美術活動的所謂外省畫家,由於有這批外來的參與者,才使得美術的舞台又更熱鬧起來。

半個世紀來,不論是要求台灣畫家對整個中國的認同,或要求外省畫家對當前台灣的認同,都一樣有相當的困難度。本來在文化上擁抱一個大的中國,是畫家維持文化信心所必然的,更何況中國大陸是外省畫家的原鄉。中國在他們心中占了極重要的份量,感情上更是根深柢固。即使下半生已沒有機會回中國,内心對土地的認同還是重於台灣。這緣故使得同在台灣土地上的台灣與外省兩個族群的畫家,五十年來形成各自的畫壇,以致窝這一代的歷史必須分成兩個層面去窝才能完全。

莫大元、馬白水、王攀元、趙春翔和縣多慈五位,是我比較接近的r上一代」外省畫家,這當中我跟隨孫多慈學畫最久,有關她與外界的接觸,瞭解的也較多,透過她,我終能把外省晝家内心的部分寫出來,未知其他人有無類似的經驗,明白想打破與本地畫家間的藩籬究竟有多難難,最後只好把它交給下一代來完成。他們身後留下來的作品,如今也一樣都成了台灣美術的一部分,美術史上對他們將有一定的評價。

在衝突與矛盾中謀求和諧,半個世紀來已為台灣美術的舞台激起又一陣的高潮,在本世紀的下半葉裡頭顯映出台灣史上少有的時代特色。

美術戰爭的常勝者

台灣的「上一代」固然有如上所述性格和才能等等的差異,可是從一生走過的路可以看出,這一代畫家堅守著一個共同的陣營,那就是「台展」和「台陽展」,甚而可以說大家是在那裡頭一起長大的,那裡無疑是台灣美術舞台上燈光照射的焦點。

「上一代」裡郭雪湖、林玉山、李石樵、顏水龍、林顯模、鄭世燔、陳慧坤、廖繼春等八位,可算是「台陽展」的元老,也是死黨。張義雄、洪瑞麟、張萬傳、廖德政等四人與「台陽」之間若即若離,說他們為非主流或反對派倒也恰當,而這十二位畫家都是「台展」及後來「省展」時代的主力,另加藍陰鼎、薛萬棟和揚啟東三位「省展」的健將,「上一代」的台灣畫家幾乎全數是在沙龍展培養下成長的,每個人在這競技場上都是身經百戰的勝利者。每年展覽期間不論幕前幕後都有過一番激烈的爭奪,這一代的路就是在無數回合的爭戰中踩踏出來的。

今天再回頭去看,「上一代」的路不過是一連串的美術比賽,在既定的比賽規格下從事創作,循著評審員所賦予的價值觀建造其藝術的基業,雖然沒有拓展出什麼了不起的格局,縱使如此還是演出了 一齣堪稱精采的戲碼,整整一個世紀沒有冷場。

在此我扮演一名邊緣人,興趣來時拿起一支筆替這時代描繪幾下,為劇中人物修飾、裝扮,或站在幕後旁白。

「上一代」雖不屬於我的世代,但在他們的時代裡我編織了無以計數的大小故事,成了一個世代的代言人,為「上一代」說的畫筆為自己寫的還多出不知多少倍,有時幾乎忘了自己該是那個輩分的人。

 

1999.1.25 台中

 

300_我所看到的上一代_作者謝里法作者 謝里法

■台灣知名畫家、美術史家、藝術理論家

■1938年出生於台北市大稻埕迪化街。

■於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求學時。先後接受過廖繼春、林玉山、李澤藩、孫多慈等多位台灣前輩畫家的教導。

■1964年赴法國巴黎美術學院深造。

■1968年赴美國紐約柏拉特版畫中心繼續研究。此時期因漸感藝術史的延續至為重要,回頭卻發覺台灣的記錄幾乎是一片空白,於是展開一趟為期四年的史料搜索之旅,終於完成《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使原本斷簡殘篇的近五十年來台灣藝術發展史,終有一較清晰的面貌。

之後又陸績完成《出土人物誌》、《藝術的冒險》、《美術書簡——在信中與阿笠談美術》、《台灣新藝術測候部隊點名錄》等書。

■這次作者以第一人稱方式書寫《我所看到的上一代》二+四篇,使愛好美術的大眾,能如同親臨現場般,接近台灣前輩畫家鮮為人知、有趣味、有熱情、也有辛酸的另一面,並為台灣美術運動外史做了生動的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