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追夢的前奏曲
黃明雄
1960-1970年代台灣各大專院校學生出國留學的風氣鼎盛,尤其是台大更是留學美國的跳板,所以有「來來來台大,去去去美國」的俚語。
當年越戰打得正酣,年輕美國的醫生不是被徵召去越南當兵,就是鑽進可替代役的研究機構,再不然移民加拿大或歐洲去逃役。各大都會區的醫院缺少住院醫生,不得不敞開門戶歡迎外國醫生才掀起一股醫生留美的浪潮。台灣各醫學院學生除了規定的課本,幾乎每人一本ECFMG考古題,還沒有拿到畢業證書前,大部分先拿到一張ECFMG及格證書。在「輸人毋輸陣」,我也於六年級參加並通過該考試,成績還不錯。
1968畢業之際,政府突然頒佈醫學院畢業生必需在國內醫院服務二年才能出國(所謂邱仕榮條款)。胸無大志的我依雙親「回郷服務」的旨意申請彰基及台北榮總,説來令人好笑,我的目標是彰化基督教醫院,北榮是備胎。聽說彰基蘭院長從不招彰化在地人,倒希望這傳說是真的,因為我是土生土長的彰化人。要是落榜我可以名正言順去台北闖。不幸兩邊都上榜,只好乖乖的回鄉梓去彰基。
1970年底大部分同學開始申請美國醫院並陸續收到聘書,當大家熱烈地討論辦理出國的手續,我卻正在與雙親,尤其是母親咨詢商討出國的可行性。
高中時父親經商失敗收入中斷,考上高醫後在半工半讀下好不容易熬到七年畢業。在兄弟姊妹互相幫助家計下,住院醫師的薪水是一份重要而且大半時候唯一穩定的收入。
知道彰基有留職留薪選送年輕醫生到國外進修的辦法,可以把留薪給母親,便去找院長自我推薦,問他可不可以送我到國外進修? 他摘下眼鏡想了一想說「醫院有獎勵進修的條例而且正積極物色醫生去修精神科或皮膚科,你的條件夠,我可以推薦你,兩科中你要哪一科?」問他有無內科尤其心臟專科?院長搖搖頭說沒有。人生第一次預支未來(薪水)的企圖,失敗了。
我不得不在彰基呆下去,學長和同期醫生差不多出國走光了,「蜀中無大將 廖化當先鋒」的情況下,我提前躍升內科總住院醫師。某天上午八點護士衝入會議室說「那位復元中阿米巴肝膿腫的病人情況突然惡化; 全身蒼白泠汗直流心跳急促血壓低迷」。得知是Emetine過量引起致命性的「心室悸動」,不久之前剛在英國醫學雑誌期刊讀過麻醉藥Lidocaine 對此有特效,但要用點滴,藥局無靜脈注射劑,突然靈光一閃跑到開刀房向外科魏主任要兩瓶脊椎麻醉用的Lidocaine倒入點滴解除危機。從此魏醫生介紹清泉崗基地美軍眷屬心臟病的病人給我做開刀前的心臟評估和處理。他的肯定再度激起出國的意願。
跟母親再商量將美國月薪的一半寄回當家用可以嗎?當時一般美國住院醫生的薪資差不多是一千元,1對40兌換率五百美金可換為兩萬元台幣。克服了心裏對我來美之後可能發生變數的嘀咕,她終於同意讓孩兒去追求夢想。1972年三月底收到芝加哥Michael Reese 醫院住院醫師的聘書, 月薪八百元。恪守承諾,到達美國以後每個月寄回美金四百元直到1999年母親往生。
四百塊不算多,但扣去税實拿六百多塊的月俸, 它幾乎佔三分之二。本來我光棍一個人束緊腰帶就好,但是成家有孩子之後便有些捉襟見肘。我很快的學到月薪是紙上畫的「大餅」,扣掉稅和保險費的支票才是真正進入荷包的「錢」。
得到母親首肯開始申請美國醫院。美國醫學院畢業生申請實習醫生是以學校成績,美國醫生國家委員會資格考,教授介紹信和醫院面試。然後醫學生將他(她)們想去的醫院順序遞交國家住院醫師委員會,同樣醫院也將它們想錄取的實習醫生名單送交委員會,這就是「Matching 」,它的結果在每年三月十七日(St Patrick Day)揭曉。醫學生被配到心想的醫院叫Matched,像不像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嗎?
決大多數外國醫學院畢業的醫生也要通過國家醫院委員會Matching才能取得實習醫生的合同。首先要通過外國醫學院學生委員會所舉辦的ECFMG 考試。我早通過這項考試,所以可用學校成績及ECFMG的及格證書。當年母校的教務主任謝獻臣教授和彰基的蘭大弼院長都給我很好的推薦信。但是人在台灣無法面試。只能將申請表格和文件航空郵寄美國醫生委員會Matching 中心。然後聽天由命!
彰基副院長兼外科主任美國人魏克森醫生對我選醫院幫忙很大。因為「種族歧視」,他建議最好不要申請南部,而是東北部,中西部或西岸的醫院;不要去小城市而是大都會區。他又說不要申請大學醫學中心,而是次級醫學中心,因為外國醫生無法擠入大學除非已是知名的學者; 不必去社區醫院,學不到新東西。問當時很夯的芝加哥"Cook County 醫院"如何?他說這家醫院水準正迅速走下坡,周圍的環境又很危險!不如選芝城南邊Michael Reese 醫院,它是芝加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次級的),環境還可以。
依照魏醫生的指點,我申請的醫院集中於紐約,費城,波士頓,華盛頓DC,底特律和芝加哥。雖然他說不必費神於大學醫院,忍不住內心的誘惑填了芝加哥大學。但是也將他推薦的Michael Reese醫院添入「matching」, 而且於1972年St Patrick Day幸運的被錄取。
當下老媽不放心我孤單一個人放洋,該找個伴「太太」一起去打拼,不少媒人婆找上門拿了一大堆千金小姐的玉照要我去相親。這時對父母說相親可以,可是「老婆」是我的而且要跟我一輩子,所以要自己選,請他們不要插手,在松山機場踏上飛機的那刻,我還是光棍一個。
退伍證和彰基內科訓練證書可以當出國手續所需要的服役和醫院服務證明,團管區又要我填寫「良民證和保證書」,得拜託里長大人和派出所管區警員簽證我是沒有犯罪的國民。可是保證書需要兩位簡任級以上的公務員擔保出國後不作反對政府的行為。因為家道中落親友少,我又服務於私人醫院,院長和主任非公職人員。花了大半天才找到一位父親台北師範老同學,國小敎導和母親的遠房姨丈,國小老師願意簽名和蓋章。所以母親在踏上飛機之前除了要我自己保重,更是耳提面命不要參加任何政治活動。
護照是外交部發的,但是應聘出國的我要從內政部簽出後才轉外交部,所以彰化-台北來回跑兩趟。最後美國大使館簽證除了醫院聘書還要健康檢查結果包括胸部X光片,附上一張彰基X光片本來認為一切順利,卻因右氣管邊鈣化淋巴結被打回票,需要到大使舘指定的醫院重新檢查。
收到駁回信哪天是六月九日,隔日一大早搭彰化開出的觀光號列車到台北,改坐計程車到中山北路馬偕紀念醫院(指定醫院之一)已是中午。說好說歹拜託技術員照了背面和側面兩張胸部X光片。但是特約讀片的醫師吳在成主任已去淡水分院看門診,在馬偕醫院服務的同學引導下拿著密封X光片跳上馬偕醫院交通車直奔淡水分院,找到吳主任門診,他很親切抽空看X光片並手寫報告説是穩定老鈣化結沒有活性病變是陰性檢查。
拿著密封的片子和報告,馬不停蹄再坐交通車回台北總院。那時是下午三點,幸虧美國大使館也在中山北路離醫院不到十分鐘路程,三點半前送進駁回通知信和重照的X 光片及報告,館員叫我在等候室坐。三十分鐘後,給我美國入境簽證。當時我傻了,呆坐在哪裡不知道多久,直到接觸警衛和辦事員訝異的眼光,才回過神站起來慢慢走出大使館。哇,終於我可以去美國了!
赴美的證件,護照簽證和行李都準備妥當。但是「萬事俱備 只欠東風」機票錢還沒有着落。通常領到薪水袋直接交給母親,身邊只留五到十塊午餐費。哪有私房錢買二萬三千多塊的機票。母親啓動她的魔術:招了一個四萬元的會仔(向二十個親戚或朋友每人借二仟元,約定每月給標到會的人二千元的私人無息月付貸款)。用來買日航台北-芝加哥單程機票二萬三千元, 同時定製一套西裝,一雙皮鞋,購買一個二千塊二手日本皮箱。剩餘的錢換五十美金當旅途零用。
我不知道別人留美的決定和準備過程如何? 但是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想來不會好到哪裡?只希望不要像我既不明朗而且曲折更充滿了不確定性。但在母親無縫的配合和完全的信任讓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從這個轉折點母親賭上她風雨殘燭二十七載,而我此夢仍然渺渺茫茫無絕期!
Source From 台灣公義報
Posted on 11/08/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