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信手捻人生 / 和弦

信手捻人生

作者:呂淑美

如果一個人的平均年齡是八十歲,那麼人生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就像大自然的四季:春、夏、秋、冬。或者可比喻成交響樂的四個樂章。每一個人的生活故事,也都是一本書,有它的起、承、轉、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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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多數人一樣,今天的我駐足在這定點上,並非年少輕狂時想像或計劃走的一條路。這一路走來充滿了機緣與變數,有歡笑、有眼淚、有感恩、有憤怒、有期待、有順服。

二十歲時仍舊青澀,時而渾沌的過日,文學、音樂、藝術、電影是我生活的全部,大學教科書只是在考試前夕拼命背記,那個時代的教學教法實在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仍有不少教授要求抄寫黑板上滿滿的中文字,我因不耐枯噪的教材與教法而多次曠課與同學去碧潭划船。

十歲左右看盡了所有能買得到的「安徒生童話集」和「格林童話集」,母親見我酷愛少年文學書,訂了「國語日報」和許多少年文集送我。一篇篇的投稿相繼刊出,也奠定我寫作的興趣與根基。最高興莫過於由報社轉寄來想和我做筆友的同儕小朋友的信。

記得一次「新生報」舉辦徵文比賽,題目是「我的讀書方法」,我毫不膽卻的捏造一大堆我想像中的方法,就投稿了出去,一個月後的一個清晨,聽見母 親尖叫,「妳得了比賽第一名!」,我噗噗心跳的搶過報紙一看,果真是我,因有照片為證,但卻心虛的坦白,我從來也沒用過這些讀書方法,父親不給面子的回 答,「當然,否則妳每次考試不都拿第一了!」記憶更深刻的反而是半世紀前那台幣100元的獎金。

高中時代的嘉義仍是閉索的小城,除了從課外書裡看世界,就是從好萊塢與日本電影裡體會觀察我小小世界外的人生。一部「環遊世界八十天」讓我決心有錢就要旅行,至今雖未能如願的隨心所欲,卻也走進了不少書上、雜誌上點擊的名勝古蹟。

高二那年,意外的成績不錯,導師說我可以申請省政府獎學金,雖然金額不多,家裡也不缺我的學費,但畢竟是一項榮譽,所以順理成章的填了表。數天 後,導師找我面談,說是如果入黨比較容易申請,就這樣,毫無政治意識的我,在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國民黨」的情況下,為了台幣120元的獎學金入了黨,也造 成了後來在美國對國民黨欺騙無知幼稚學生的反感,進而成了九○年代初期黑名單中的一員。

不是活潑外向,也非害羞自閉的我,這段青少年期總是低調的活在自己塑造的象牙塔裡,上課中經常「魂」不守舍的飛到窗外的藍天白雲裡,偶而會被老師高昂的音調驚嚇,才回神過來。

除了文藝書籍,我也閱讀不少古典歐美文集,甚至鈴木大拙的禪學。同學們都覺得我有超乎年齡的老成,這是我人生歲月中的「春」,生命裡的第一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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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響樂裡,主題總是在第二樂章出現,美妙、精彩、興奮、刺激。在四十歲時的回顧裡,這一段歲月是人生的大轉變,尤其是對女人而言。結婚、生子,帶來的角色扮演真夠繁瑣,從單純的父母的兒女,成為人妻、人媳、人母。沒有充份的心理準備或資訊可供參考就很難應付得體。

從沒有被父母責罵過的我,一句丈夫的風涼話就會悶氣半天,一個婆婆狐疑的眼神也會錯愕驚嚇,一回嬰兒的哭啼也會不知所措,而我竟在26歲的年輕期就生了三個孩子,在美國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異國裡。

生活的轉折,完全改變我原來的計劃和母親的期待,她一直希望我做個職業婦女,尤其是教書這個幾乎是她幫我選擇的職業,只可惜粉筆生涯兩年我就遠渡太平洋,而難以返鄉。也因為大兒子天生腦性麻痺,只得在此接受特殊教育,人生著實有著太多變數,無常都不知道何時來到。

事實上,我也安之若素,甘之如飴的養育三個年齡相近的兒子,待他們上課時,偷得閒暇去成人大學圓了些年幼時的藝術家之夢。興趣歸興趣,如果沒有 天份,也不夠努力,瓶頸則是重重障礙。多年下來,除了幾次學生展拿了佳作,絕大部份的嘔心瀝血作品都被我丟在地下室的陰暗角落裡。一向胸無大志的我,想做 什麼就去做什麼,如此而已。

這個70-90的年代,台灣也翻天覆地的發生社會變革,我忽然關心起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在78年初次返台探親中,我看見了72年離台時不一樣 的社會,民主風潮席捲全台,動輒數萬人的集會聆聽所謂的「黨外」聲音。熱情、激動、憤怒、悲哀,寫在不同年紀,各樣職業的男女臉上,我有著不一樣的文化驚 嚇。陌生的變化,讓我在自己的土地成了異鄉人,許許多多的親人朋友在這歷史的波動裡湧往向前,我卻是自己蟄居於驚淘駭浪的底流裡。

返美後,讀遍搜購的黨外雜誌,和台灣近代史,也才瞭解台灣的悲歌,哭調般的多數民謠是其來有自。 此後,凡來自台灣的政治家、政治犯、本土意識的藝術家、文學家……我一概接待。也是在這段時間讓自己與隔離多時的故鄉再度接軌。重新認識的台灣,逐漸從一家專制走向開放民主,原來這些訪客們個個扮演著不同層面的輕重角色。我慶幸自己在舞台外也軋了一角。

記得那天是九月二十八日,在家接到一個來自台北圓山飯店的電話,是朋友賁馨儀,她氣急敗壞的告訴我「有一重大事情發生,我找不到廖教授,妳趕快將消息傳出去,黨外重要幹部今天在此成立『民主進步黨』,快傳出去,妳是海外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這是我人生階段性的「夏」,也是大自然循序中我最鍾愛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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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悲歡離合,就如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婚姻如果是一艘擺渡的小船,在人生的長河中搖搖晃晃,也是稀鬆平常。但,如果擱淺又逢船底破洞,那可會令船夫船客束手無措。我的船觸礁了!在天黑風高的夜裡,我選擇獨自上岸,彳亍獨行。以一貫的自信與勇氣也居然一步一腳印的走到加州的陽光道上。

我以為生命中的入秋或者是秋收的季節,應是果實纍纍,沒想到第三樂章竟是變奏曲,我得重新甚至重頭耕種。沒有預期到的恐慌,如千金重鼎擔在肩上,我只能選擇面對陽光繼續行進,因為一回頭馬上就見陰影。

說沒有跌撞是騙人的,說沒有哭泣是假的。總之,我走到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我安居於此,樂業於斯。人如果懂得把自己當成一個圓,也就不須要另一半。人如果懂得享受孤獨,寂寞也就不存在。

極其喜愛的一部電影「飄」,相信和我一樣嬰兒潮出世的人都看過。二十歲看它時,專注的是俊美的男女主角,豪華的衣飾、精美的住宅、狂歡的派對, 或一望無際的美國鄉村風光。四十歲看它時,偉大的愛情故事怎麼變成是外遇的情節。人性的貪婪、懦弱在對白中表露無遺。然後,看懂得各個角色的演技,導演手 法的高明,鏡頭的角度和運用。六十歲看它時,時代背景卻成了興趣所在,白人富農與黑人奴隸的互相依存與糾葛,南北戰爭的殘酷,人道人權的啟示成了我這段年 齡的關注。是個性成熟了嗎?是年紀大了罷!

耳順之年,我要求三個兒子各寫一篇「我的母親」送我,當年多少作文課,我們寫了這種親情文章,怎麼從沒看過這些美國兒子寫上一篇,我特別囑咐, 好的壞的感覺都寫給我,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的一位母親。生日那天果真都交卷到我的電郵箱來,除了感動流淚,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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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入冬」時節,這生命第四樂章,我只期待每天平安與喜樂。小時候給同學寫信,最後不是一定要寫著「健康、快樂」嗎?這個年紀才真正了解這幾 個字的重大意義,多少親友罹病、憂鬱、孤獨、焦慮,多少認識的周邊人一個個逝去。像坐長程巴士,有人中途離站下車,有人在終點站安享天年,福禍不一。

如果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選擇記憶那歡樂的一二,願與讀者共勉之。

源自 呂淑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