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 喜馬拉雅山之行 / 李明亮 /2015/10

喜馬拉雅山之行

作者 李明亮

踏上虔謝之途

一個偉大的民族,必定有一偉大的領袖,一個偉大的領袖必定要有一偉大的靈魂,這個靈魂將帶這個民族走上永恆的路。

1959年三月,中國的人民解放軍進入西藏拉薩,把Dalai Lama之行宮Nobulingka團團圍住,準備做最後一次攻打。3月17日夜,在“Go, Go Tonight”一聲令下,二十四歲的Dalai Lama帶著母親、妹妹、老師及幾個親信,化粧為一般僧侣,身荷搶枝,連夜離開拉薩,日藏夜行走上幾個星期,走進冰天雪地,跨過喜馬拉雅山溢口,到達藏印邊界,並得到尼赫魯總理不理中國的抗議給予政治疵護。在這其後,藏胞前仆後繼追隨他們的領袖一批批進入印度,前後多達數萬人,而印度都給予幫助,給予食糧、給予墾地、提供教育,這樣一個當時自己窮困到不行的民族,在這關頭能助人一臂,實在感人。

2009年,剛好滿流亡50年,藏胞為了表示對印人的感激,籌劃起一個“Thank you India”的活動(圖一),於是經由藏胞駐台人員的要求,希望台灣可以組一醫療團赴印,除了給藏胞過冬前的健康服務之外,也希望這個服務可以延伸到當地印度居民。財團法人國際合作發展基金會就挑起了這個任務,這個醫療團就由沙場老將陳志福醫師擔綱,很快地就組織起來,準備到印度喜馬拉雅山區東北部診療服務。行前一、二禮拜,藏胞駐台人員打電話來問我們要不要隨團前往,陳醫師並說此行山冷路崎要三思而後行,但我們不假思索就滿口答應,且所有經費我們自己會負擔並自願擔任隨團志工。就這樣,11月22日清晨五點我們就出發。

這次我的團隊有牙醫(1名)、内科(2名)、兒婦(各1名)、外科(1名)、 婦產科(1名)、藥師(1名)、護理師(2名)、行政助理(1名)、國小校長一名、再加上我及内人共14人(圖二),中午抵達印度Delhi機場。印度我們雖然來過二次,但對於機場人之多、事之雜,還是不甚習慣。因為我們的團行李很多,包括一小藥局的藥品及器材,在機場就被攔了下來,幸好團長臨機一動將被抽中檢查的急救包拿幾個送給驗關的人就0K了,團長說:每個包上都印有我們的單位名稱及國旗,由他們來幫我們宣傳也好。出了機場凱度頓珠先生(Khedroob Thondup,Dalai Lama胞兄之子)給我們每人彼上一條哈達,就開車直往市内藏人開的一小客棧。(這一路我們接受哈達,幾乎每一站服務過後藏胞就給我們一條,一路前前後後收集了十幾條),進到客棧客廳,第一個看到的是神龕上有一張相,相框外框圍著一白色哈達,上面的人物是藏胞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他是藏人的活佛,深得人民衷心愛載及膜拜,只是有點不習慣的是達賴帶著眼鏡(圖三)。佛祖帶著眼鏡倒是生平第一次看到。我合了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心裏有說不盡的感動。晚上在我國駐印度翁文祺代表官邸晚餐。

長驅入山内 古道載今人

11月23日,踏上印度國内航機飛印度東北部,錫金邊區喜馬拉雅山麓的機場Bagdogra,再坐一、二小時車到Salugara。晚上住進一小棧,夜裡有吵到不行的當地年輕人派對,團長去跟他們理論,我很擔心他會不會被這些印度年青人打,後來幸好沒事(印度倒是一很文明的國家)。從此我們開始了二星期的山區醫療服務。24日,在一當地喇嘛廟看診,藏人領隊Lhakchung偷偷帶我及内人上廟裏最上層看Dalai Lama的客廳,辦公室及屋室,内人看了只說了一句話“so humble, yet so noble”。25日開車直入錫金的山内(Shikkim是中印邊界喜馬拉雅山的一小王國,今為印度一自治區),到一小村落 Rabang1a,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只開了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才到三千公尺高的村落,我這老頭子首先覺得有高山症,幸好出發前有人幫我準備了不少藥(李前副署長李龍騰教授準備了拉肚子的藥;賴美淑教授給了高山症藥-Dinmox, steroid及calcium channel blocker Nifedipine),我開始頭暈、頭痛、嘔心、因為空氣很冷鼻水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一直滴水,團員裏有人給我各種藥,也有人力勸我服Viagra,我為了救急,來者不拒,這樣子也過了二三天才較好。當我們入境Sikkim時,過關花了一兩小時,印度人辦事慢條斯理,我們下車走走,路又極不平,内人不慎扭傷了左踝不能走路,好在團中内、外科醫師都有,綁捆、吃藥,甚至於貼中藥膏,也要三四天才勉強可以自行走路,我說她是錫金第一號病人。因為天氣太冷,冷風不絕,霧多陽光少,每天過了中午氣溫直直落,溫度都在個位數,晚上3〜5度。我們每天不是坐車跑山路,就是開診看病人,頭一個星期就在錫金的山中渡過,前後跑過Rabangla及首府Gangtok。錫金這個古老佛教王國還是需要大力建設的;在Gangtok,他們的衛生部長T. T. Bhutia來看我們,並送我們當地的地毯,希望我們以後要常去。

嶺上的體驗 更在山之外

11月29日清晨我們離開錫金,向另一個目的地開走,也是經過了近一天的時間才到大吉嶺(Darjeeling),Darjee原是藏語dorji,雷鳴之意,ling表地方,所以大吉嶺應是雷鳴之地,當地人說是勇士之土。大吉嶺海拔二千多公尺,我們的客棧居然是在山岥上的高樓,我們被安排在六樓視野(view)很好的房間,早上可以直接看到喜馬拉雅山區的世界第三高蜂Kanchendzonga(中譯為干城緯嘉峰,圖四)意表被雪覆蓋的山,海拔8598公尺,(第一高峰是聖母峰8850公尺)。本來就有高山症,在大吉嶺住了一星期中每天又要爬六樓,每爬一二樓我就上氣不接下氣,有時每天爬二、三次;雖然如此,我還是捨不得這個房間,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子讓那冷凍的晨風吹進來,目的就是要眺望45公里外的Kanchendzonga由白變紅(太陽晨照),每一次都好像看到那山上站著一位肩付著槍的聖人向我說:不要放棄任何事。

在大吉嶺的一個禮拜,我們跑遍了附近的藏人部落、屯墾區、藏人自助區,包括Kalimpon, Sonada及Mirik,雖然感覺得非常累(這一次是我走過的援外最難苦的一次),心裏還是很充實,也有不少感觸。

首先、藏胞的生活非常非常難困,尤其是在山區的,他們幾乎都是老弱婦儒,生活在幾乎沒有物質支持的世界,常常沒有熱水,更沒有暖氣,電力時續時斷。醫療上更是貧困,只在大吉嶺有一衛生站(Health Station),還不如我們花蓮秀林鄉衛生所。小孩子“臭頭”(Tinea Capitis)很多,小孩子人人感冒咳漱、流鼻涕,大人高血壓者幾乎半數以上,如果有牙痛只好一直忍,直到有一天像我們這樣的人去才替他們拔掉,加上幾乎無法克服的交通困難真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幸福中的人無法想像,於是在一次與凱度頓珠先生的午餐中我答應回台後要幫他們規劃二、三個衛生站。有幾次與當地人之談話中才知道他們很多小孩子一輩子都沒有刷牙,我看到喇嘛廟的小孩子,三十多人集睡一小間,一個人感冒幾乎全染上,我問他們何不掛上口罩,他們說那裏來口罩,於是我當場答應我回台後要以自己的能力寄數千或數萬隻牙刷及口罩給他們,現在我已積極準備中。

令外、這次出團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地幾乎沒有衛生設備,廁所之髒比台灣二次大戰前更糟,我因怕上廁所,整天幾乎不敢喝水,公共衛生硬體設施可以說是遙遙無期。我不只一次的向凱度先生說教育及健康是一個民族最重要的資優財(merit goods),不知他的感觸如何。

再次、人定勝天這句話可能是騙人的。這次的行程很多人警告我,年齡這麼大不要冒這個大險,入冬入喜馬拉雅山很危險,我知道我生理之極限,但決定給自己一測試,看看目前我體能之極限,結果到了三千公尺,我就頭暈、頭痛、嘔心、冷空氣使我不停咳嗷,不知道自己已染上了上呼吸道感染(URI),直到内科醫師聽了我胸部之後才知道自己犯有了肺炎(bronchopneumonia),在深山裏這是會死人的,好在醫療隊有的是醫師及藥,印度的細菌沒有像台灣的細菌驍勇善戰,對抗生素沒有什麼抵抗力,服用了 levofloxacin之後黃色濃痰很快就消失了,燒也退了,可以說是有驚無險,但不久又引發了我的老毛病allergic bronchitis到現在還在博鬥中。這使我接受了一個事實,年紀是不能抵抗的,我不得不承認、也接受,這已超出了我的生理極限,不是什麼意志可以克服的。

貼近山之巔 貼近偉大靈魂

其次是,就如往常出團,每個團員分得一件背心,上面寫有 Taiwan,也綉著一面國旗,雖然很快就穿得很髒,但我每天穿(圖五),想到在台灣穿有國旗衣服的人,不知什麼時候會被警察打、捉,最少在喜馬拉雅山沒有人會抓我。但我也注意到,這一次我們十幾個團員來自各地不同醫院但獨缺台大學生或畢業生,也沒有慈大的(但他們經常與慈濟人醫會出去所以是可以了解的),其他二個國立醫學院(成大、陽明大)也沒有一個人,這些接受國家最大恩賜的人哪裏去了?後來我問陳團長,在他那麼多次援外團員中有沒有台大畢業生?他想了一下,說:沒有。當然援外與否不代表對社會的回饋,也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有更大的任務要交給他們,但我還是要建議我的學弟、妹們,有機會向外走走、看看世界,這經驗是金錢買不到的。

我是一冒牌的小兒科醫師,過去幾十年我看的儘是跟遺傳有關的病人,對一般小兒科病人我反而不很熟悉,所以這一次我沒參加診治小孩子,而是在第一線照顧病人之登記、篩檢身高、體重、量血壓及體溫並檢傷分類。經常我會看到滿面縐紋的老人,一雙又粗又黑又髒又發抖的雙手由我手中接回他們的病歷表,深深對我一鞠躬,我心中有無限的心酸。這批老人在半個世紀之前跟他們的領袖來此地,現在只有時光留下的痕跡縐紋及颤抖的手,看到這幅現實的景,我只有遙想那八千五百多公尺的Kanchendzonga可以阻止我的眼淚;想到半世紀前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背著槍,帶著民族的命脈,匍匐穿越喜馬拉雅山這是多麼偉大的靈魂。但半個世紀前的我,在台大醫學院啃病理學、藥理學,心理的世界只有今晚新公園那邊的麵攤可以不可以加一個蛋或是一塊排骨,真是慚愧。藏族同胞們我要恭賀您們有那麼一個偉大的領袖,一個帶著眼鏡的活佛,上蒼真的沒有虧待您們。

最後我要向這次參加的所有成員道謝,每個人都給我們幫忙,他們分配給我們最老練的司機,最好的車子,幫我們提行李,不時扶著我們走山路,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成了您們多餘的負擔,感恩感恩,佛祖保佑您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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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 李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