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無愧 頂天立地 - 悼念孝信
著 ‧ 林梓秧
2015年12月21日台灣的新聞媒體有一則新聞 : 科學月刊創辦人林孝信昨天病逝台南。人來人去,這個大千世界哪一天不有這類消息 ? 居住在休士頓的台灣同鄉,具有理工背景的為數不少,大膽的假設, 聽聞過他的名字,聽聞過科學月刊的恐怕也不少。只是這則新聞,充其量只在認識他的人們心中帶來一絲惋惜訝異。但是對我來說,他的去世是個無情且沉重的打擊,因為他是我二弟。
他自小聰穎過人,小學與初中在宜蘭念書。升高中時自己到台北參加聯考,以很好的成績分發到建中,高中畢業保送到台大化學系。那時李政道與楊振寧剛得了諾貝爾物理獎,影響所及,很多頂尖的年輕學子無不以念物理系為第一志願,他就在大二轉到物理系。大學畢業出國,他在1967年進入芝加哥大學,該校在美國大學物理領域排名很高。他很快的修完學分,通過資格考試,只差一篇論文便可得到博士學位。
1970年他留學芝加哥大學期間創辦科月,他懷有科學報國的壯志,要讓科學在故鄉生根,以「普及科學,介紹新知,啟發民智,培養科學態度」為宗旨,他開始奔走在美東、美中各大學,聯絡各大學來自台灣,具有共同理想的留學生,以三寸不爛之舌尋求支持。他的朋友給他取個綽號 : 和尚,因為他剃光頭,每次來訪有如上門托缽,10元20元的小額捐款也要 ; 又有人叫他「苦行僧」,因為他總是不修邊幅,粗茶淡飯,布衣破鞋毫不在意。就這樣,在極其有限的資源條件下,創辦這本華人社會的一本普及通俗的科學刊物,發行至今已有44年,成為台灣歷史最久的科普刊物。它不只是許多大,中學生重要的精神食糧,也鼓勵許多人對科學的興趣。
也就在這一年,台灣發生保衛釣魚臺事件。原本只是難得聽到無人居住的幾個小島,引起日本與台灣為它互爭主權。國民黨政權外交外行,無能捍衛主權,引發全民共憤 ; 看在留美的年輕子眼中,國民黨政府的軟弱無能,真的是熟可忍孰不可忍 ? 年輕人的愛國熱忱爆發開來,他們組織起來向駐美的領事館及大使館示威遊行抗議。這一波學生運動,芝加哥大學的同學會是急先鋒,而孝信是主將之一,他放棄了博士論文的寫作,全心投入保釣。由於創辦了科學月刊,已經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人馬,他們不停的到處示威抗議,惹惱了政府,幾次要求「保釣減溫」。孝信不為所動,抗爭的結果是付出重大的代價。當他申請護照展期,政府不客氣的就沒收吊銷他的護照,並把他列入黑民單內。這一來他成了無照居留,而美國移民局很快就找上門來(多半是有人密告)。其後數年他為了在美居留問題,多次出入法庭。多虧一位在波斯頓執業的台灣人律師義務幫忙,才解決了居住權的問題,其過程的複雜艱辛實非外人所能道。
國民黨政府眼見無法在美逼他就範,乃改採溫情政策。多次派遣管區警察到台北我父母的家,要我父母勸兒子不要過問政治。父親總以「生兒身不生兒心」,「兒女長大了,那由得父母」等回答。事實上,孝信唯恐拖累父母,已經很多年不寫信回家。在郵電管控的戒嚴時期,政府確實很容易知道他並沒有跟家裡連絡通訊。
參加保釣運動的另一後果是他被迫放棄學業,垂手手可得的博士學位不翼而飛。雖然他從未為此後悔,但證諸台灣解嚴,黑民單撤銷後他回到台灣,因為沒有博士學位,在尋找大學教職時屢受挫折,只能將就,在清華、世新、台南藝大、弘光科大等校兼任教職,只能領鐘點費,十足是個廉價勞工。那幾年他是鐵路局的常客,披星戴月,餐風露宿,坐自強號/莒光號全省走透透到處趕課。三弟聖芬就曾笑嘆說,鐵路局要是有類似航空公司的mileageprogram,他一定是累積哩數最多的人 ; 我常感嘆要是保釣運動晚兩年發生,他應已得到博士學位,也就不必為五斗米折腰透支體力。
他在回台灣之後定居台南,因為妻子在成大公共衛生系執教。他從事的第一件工作是推動成立社區大學,社區大學提供銀髮族以及想要增廣學識見聞的社會人士學習的場所,如今大力推動通識教育,創辦通識在線雜誌(General Education Online),簡言之,他認為念理工科的大學生必需有基本的人文與社會學知識,文法科系也必需懂些基本的理工常識。這其實是現今大學教育的潮流,美國很多大學頭兩年根本不分系,學生接受的就是通識課程。
我們兄弟性向志氣各異,在美期間連絡不多。他不曾主動告訴我創月刊搞保釣的任何信息,甚至捲入無照非法居留美國的困境,也沒有向我訴苦或求助。他俯仰無愧,頂天立地,行所當行,為所應為,深得眾多認識他的人肯定。他的人生有風有浪走的精采,雖然短了些,卻讓人時興懷念。孝信!我雖不捨,你可以安息了。
後記 : 十月中旬他病情惡化,在美的兄弟姊妹(剛巧各一位)分別回去看他。他的求生意志很強,我們不願同時回去,不想讓他有多餘的聯想。十一月上旬我看到他時,他已不太能說話,只能筆談。他第一句就寫 : 「16小時(休士頓到台灣飛行時間),Nonstop,辛苦你了!回程我幫你Upgrade。」我說 : 「回程比較快,不必!」
他的後事喪禮在一月十日於台南舉行,路遠山遙,機票貴又難買(怪罪台灣大選吧),我不克再回去,心中的歉疚,只能盼他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