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鄕難回井更難
作者:吳木盛
放下了電話,內心興奮不已,一直在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只是來得早了一點。再過11個月就可辦早退休,再二年,最小的孩子就可大學畢業,經濟上的負擔要減輕很多。但這一切,比起回那曾經在六疊榻榻米上睡過五個人的家,竟是那樣地不重要。血液裡摻著的鄕土漿,竟是那樣濃。
剛接到紐約總公司的來電,公司要我考慮負責在台灣的建廠及設廠後的經營事宜,因爲是在初步計晝中,消息仍屬機密。在打電話給妻以前,把辦公室的門關掉,並囑秘書在一小時內不願被打擾,除了不接訪客,也不接電話。我也需要一點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來消化這個重要的消息。
聽了電話,妻也跟我一樣地高興。在異域經過了四分的一世紀的生活,雖然仍未到倦鳥的程度,但回歸的願望,卻一年強過一年。當年離台時,並沒有長久留「番」的意,而且一直在警吿自己,回鄕趁早,但還是一年拖過一年。妻說,我們該接受派令回台,她想完成一項宿願——接她父親來南台灣與我們一起住。以往因離家離得那麼遠,想盡一點孝道都不可能。當然我也想奉養我母親幾年,她爲了孩子及貧窮的家,犠牲了一生,受過難以估計的苦。
剛由東北部搬到東南部,搬家事仍未完成,待辦的事很多,但因爲這個新的發展,一切活動不得不叫暫停,該買的家倶、窗帘、一切需要的佈置、land scaping等都不再進行,急待公司的正式任命,以決定下一步行動。我服務的公司是瑞士公司,母公司在瑞士,美國總公司在紐約,計晝在台設立的工廠,受直屬母公司的國際公司管轄。此國際公司與在美的總公司,在經營及經濟系統上完全獨立,因而回台工作不是調職而是換職。我需要辭去在美的職位,這就影響到退休及退休金的問題,但退休金並非僅有的問題。
過去的歲月,雖未有任何重大的成就,但在這「番」地,我們已建立了可以舒服過活及生存的天地,並在廣大的美國土地上,留下了生命上很重要的痕跡。雖然留下的脚印是那樣地微不足道,但卻是我們的生命史。感情上要與過去的烈年切斷並不容易,將現實在一夜的間化成回憶,也相當困難,實是剪不斷,理更亂。我們將背負沈重的感情包袱離去;將被「放生」在新大陸的三個孩子與很多很多患難與共過的朋友。但是我們卻心甘情願地選擇了回饋的途,想把新工藝,包括新的汚染控制技術,直接由自己的手腦帶給那曾經養育過我們的故鄕,心情有難言的歡欣。
心理上準備好回台的三個月以後,設廠的籌備工作正式開始,我的旅程是先到香港,與東南亞的市場負責人討論市場與生產的配合,其後到台灣勘驗建地,最後到瑞士詳細討建廠事宜。
我向駐Atlanta的北美協調處提出簽證申請書,兩個禮拜以後發現觸礁,理由是調查局有案,案情不明。協調處的負責人說,台灣當局主要關心的是社會安寧,他勸我以書面保證不在台灣擾事,他要向當局再一次說項。我寄給了陳情書,說明此番返台的目的是爲了替故鄕引進高級工藝,與政治無關。我的回台,除了自己所屬的公司以外,未涉及任何機構,亦未與任何組織有所連絡。返台後,將專心於建廠工作,不參與政治活動。台灣當局還是拒絕了 我的簽證。在整個交涉過程中,辦事處人員很客氣也很有禮貌,雖然台灣當局無情理地否決 了我的申請。
回想過去,我家曾充當留學生棲息所,也曾是他們暑期打工的暫時居留處;我們曾幫他們找房子、註册、訂婚、結婚及找工作等等。爲了除去遊子的思鄕病及促進同鄕間的互助,我們協助成立了一個同鄕會;我做過一任地方同鄕會會長,一任幹事及一任全美同鄕會會長。爲了使故鄕的生態環境有所改進,我亦當過了一任國際環保會會長。我對政治沒有興趣,但知道政治對現代人的重要性,一個現代人可以不關心物理或化學,但不能不關心政治,即使他對政治沒有興趣。關心政治不只是一個現代人的權利,而且是義務。十年來,雖然由於住在偏僻的小城,沒有機會參加同鄕的活動,但愛故鄕的熱忱未減。公司的在台設廠,爲我們帶來了回饋的機會。我們決定放棄舒適的生活,滿意的職業與職位,甘願遠離子女,犠牲退休金,返回鄕土,將所學與所習,貢獻給養育過我們的台灣,並想略盡孝道;但台灣當局卻拒絕了我們的請求。
協調處退返我的申請書不久,在報紙上看到了被拒絕入境的所謂黑名單,千找萬找沒找到我的名字。
我被拒絕回台簽證事,慢慢地傳遍了美國及瑞士的公司,總公司的負責人憤懣地說ridiculous,一位同事說,「我以爲多年來KMT已改頭換面,但它仍然如故」;還有很多同事,說了更多很令人感慨的話。
原載《首都早報》一九八九、七、二十五
摘自 第四樂章 199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