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伴
作者:謝昭梅(夏眉)
我是在臺灣中部的一個小鎮出生長大的;十八歲那一年,要離家去臺北念書了,哥哥這才緊張了起來。他說,“你這一去,再沒有人照顧妳了,妳眼睛要睜開 點,不能隨便和男孩子出去,也絕對不能跟他們去跳舞;他們都是打的壞主意,就想佔女孩子的便宜。”哥哥那時唸大三,我知道他的話是經驗之談,我怎能當耳邊 風?在臺北那四年,我一直沒有忘記兄長的叮嚀,從來就不曾參加過舞會,也拒絕學跳舞。
然後我離開了家鄉,隻身來到紐約。人在異鄉,最怕的是孤單。正好那一年除夕,紐約同鄉會主辦了一個盛大的舞會,邀請所有從臺灣來的留學生參加。我心 想,自己不會跳舞,還參加什麽舞會?可是大家都要去,就只有我一個人留在宿舍裏,也不是滋味?我想來想去,結果還是決定去參加;雖然不跳舞,至少去開開眼 界也好?沒想到,那一晚, 剛進會場,就踫到一個我才認識不久的男生。“嗨,”我開口跟他打招呼。
“要不要跳舞?”
“我不會跳。”
“那妳到這裡來幹甚麽?”
我瞪著他看,不知怎麽囘答。他就毫不客氣地把我拉進了舞池。照説,交際舞應該是兩個人一起跳的吧?怎知,我那舞伴也不來拉我的手,也不攬我的腰;卻 站在我面前,腳底像抹了油似的,扭腰擺臀地抖動了起來。我完全糊塗了,怎麽他獨個兒跳得好起勁?我傻傻地愣在那兒,不知怎麽起步,怎麽去配合他。
“喂!這舞是怎麽個跳法呀?”我問他。他只是笑。好久才說,“這支舞叫TWIST,妳跟著我扭就是了。”
怎麽個扭法?我想學他的樣,卻怎麽學也不像;只覺滿臉發熱。真是出師不利呢!怎麽第一次下舞池,就踫到這種尷尬的場面?幸好他還算仁慈,那晚又陪我跳了幾支舞,還教我幾個舞步。
半年後,他向我求婚,我也就答應了。原以爲,跟一個喜歡跳舞的男生結婚,我的舞藝當然會進步神速了?怎知,他再也不跳舞了。我有點委屈,有點受騙的 感覺。“你怎麽不教我跳舞了?”他說,“算了吧,跟你跳舞好吃力,像搬傢俱一樣。”怎麽會有這種人呢?這不是詐欺麽?婚前他怎麽沒說過我像桌椅?可是人家 不跟妳跳舞又不能算是一種罪過,妳又能怎麽樣?妳去向誰告狀?我的跳舞生涯,還沒有真的開始,就這麽結束了。
人說歲月如流,真是沒錯。多少日子過去了?都只忙著孩子,只顧讀書,只顧上班,哪裏還去懷念跳舞的往事?但我畢竟與跳舞有緣;五年前,我們熟識的一 對朋友突然心血來潮,想延聘舞師學跳舞;他們想找一兩對朋友一起學,問我們有沒有興趣?我的丈夫也不假思索,就欣然答應了。他這人不是很奇怪麽?爲什麽隔 了這許多年後,骨頭都變成硬幫幫了,他才想重溫舊夢?管他呢!我心想,若花點錢能換取一點娛樂,一點歡笑,何樂而不爲?就這樣,我們和另外三對夫婦開始學 起跳舞來了。
我們請的是一位女老師,她態度嚴謹認真,教得有條有理。毛病卻在她的外表;她呀,人長得又年輕,又漂亮,身材更是不得了,那纖腰真可媲美趙飛燕。只 見她,全身軟若無骨,舞姿美妙絕倫!也難怪那幾個老男生看到她,只 覺暈頭轉向,每次擁著她跳舞,都只有發抖的份。也因此, 剛開始那幾堂課,未免亂昏昏。我呢,更是差勁;明明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可是越想搞清楚,越是糊塗。她要我們往左開步,我卻往右踏出去。她要我們往前,我卻往後。怎麽辦?怎麽辦?我也跟那些老男生一樣,急得滿頭大汗。幸好,她 有的是耐心。漸漸地,我們的課也上了軌道。我們從擺舞姿開始,男生要從頭到尾都擺出同一個架勢,不能彎腰駝背,也不能隨性所至把舞伴拉來扯去,害她失去平 衡。女生要把頭稍稍地,輕俏地,愛嬌地向左後方斜傾著,眼睛要望著左前方。絕對不許左看右看。老實説,那一陣子,我差一點得了性格分裂症。明明生下來就是 一個不會賣俏,不懂得什麽叫撒嬌的硬派人物,如今被整得好慘。那手指伸出去,要像舞臺上的花旦一樣,柔媚勾魂!那頭微微地往上看,和你的舞伴相望時,要擺 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我的天,這種動作,叫我怎麽做得出來!那不是要逼我去跳井嗎?不過,也總算熬成婆了;雖然我仍不會蘭花指,不會癡癡地望著我的舞 伴,可是至少我已經學會了一些基本的舞步。什麽恰恰,探戈,什麽華爾茲,倫巴,狐步舞,都已經難不倒我了。而且,我也有了一點領悟:那就是,女方跳舞,絕 不能花腦筋去想,乾脆把自己當成一只綿羊,讓男方牽著走算了。也只好這樣了?不然夫妻倆一定會在舞池裏吵得面紅耳赤, 閙得不可開交。
如今,我們已經不再上課了;不過每個月都會去參加老師主辦的舞會;每次都跳得很痛快,跳得滿身大汗。有一夜,從舞會回來,我不免得意地問丈夫,“怎 麽樣,我已經進步了不少吧?你還像搬傢俱一樣的吃力嗎?”他嘻嘻地笑了,“其實呀,也跟年輕的時候差不了多少。”我才不管他怎麽說呢!我斜眼打量他一下, 只見他,挺了一個肚子,頭髮也白了大半;他這模樣,難道還想找一個新的舞伴?
原載于世界日報
源自 謝昭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