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退休台美醫師的一些回憶

作者柯敏雄

一九四零年十月十二日我出生於豐原一家祖父與父親經營的柯裕源百貨店內。聽母親說我是由一位日本助產士到店裡後院把我迎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這位產婆還依日本習俗，剪了一小段臍帶用防腐劑保存起來，放在小盒子裏做為我的出生的紀念。

當時台灣是在日治時代，二戰方酣，常有盟軍飛機來轟炸。家家戶戶都得在門外掘防空洞。還記得兒時遇有空襲警報時，媽媽就趕緊將我和弟妹抱抱拉拉進入防空洞裏躲起來，等待「太息」Tai-Hee(日語解除警報的意思)。

一九四七年，我七歲入豐原國小，還依稀記得祖母談起二二八事件。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小學六年級時同學們奔相走告一代魔王史大林暴斃的消息及葉火城校長常常親自指導小朋友們在校園裏寫生的陳年往事，都還歷歷在目。畫得好的同學們都會得到畫家校長的誇獎與鼓勵。我十三歲國小畢業後同時考上台中一中及台中商職初中部，註冊當天不知該上那兒去。父親是商人，希望我讀商科，我比較喜歡讀一中，終於決定去台中一中報到就讀。初中三年成績不錯，因常去中山公園湖中小亭早讀，也名列前矛，榮獲免試保送高中部。

高中時期，台灣盛行大專院校聯考。大學名校及熱門科系，競爭激烈，大家都想金榜題名。同學都很努力用功，很少閒晃遊蕩，當太保太妺的。我的成績還好，特別是英文課。還記得有一次英文老師齊邦媛在課堂上考考大家，她問「毛毛雨」英語怎麼說？全班啞然。我坐在前排輕輕哼出《drizzle》，她聽到了，很高興，還大大的讚美我一番呢。很多年後在美國看到齊老師出版了一本大作「巨流河」我非常高興，馬上到費城的世界書局買了一本，幾天之內就一口氣看完了。她親身經歷的苦難時代與鄉愁寫的真好，也有提到她任教台中一中的往事及我的高中同學廖義男大律師，也勾起我的一些回憶，記得有一年暑假期間體育老師林紹熙帶了我們幾個高中同學到東埔去爬山，也去了日月潭游泳。我們僱了一條小船由林老師在船上當護航，我們幾個同學就一口氣由湖邊游泳到了光華島登陸，只穿著游泳褲就在島上的紀念品店和食品街大搖大擺地到處逛了。很多年前臺灣大地震，天翻地覆，當年的光華島已大部沈沒湖底變成今天一丁點兒的盧盧小島了。真是親身領教了《滄海變桑田》的規模。

我一九五九年高中畢業考入成功大學電機系，在台南讀一年後重考，於一九六零年考入臺北醫學院習醫。一九六五年在陸軍八零一總醫院實習一年後，被分派到海軍LST-228登陸艦當少尉軍醫官，巡弋台灣海峽，曾多次在中共「單打雙不打」的砲火聲中搶灘金門，擔任運補任務。我非常喜歡航海時當值星官坐在艦橋上艦長座位乘風破浪的感覺。有時也會出現很緊張的時刻，在探測望遠鏡中如有發現遠方海上有疑似敵艦，就要宣布備戰，艦上槍炮手全部就位，軍官餐桌立刻變裝成手術台。幸好每次都是「我瞄著你，你瞄著我」誰都不先動手，兩艦平安對向駛過，有驚無險。

我一九六七年從海軍退伍，在台北榮民總醫院內科部訓練服務三年。記得當年的院長是盧致德，內科部主任丁農教授。他需要一些英文病歷範本給到醫院見習實習的國防醫學院高年級醫學生與實習醫生看。剛好來了一位九十幾歲的老先生趙恆惕入院體檢，聽說是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趙聚鈺的叔叔。老先生的舊病歷一大疊，有十幾次的住院紀錄。我花了不少時間用英文寫出每次住院的病歷摘要。丁主任看了很高興，頻頻稱讚我的英文造詣。他也指派我帶著這些凖醫師到病房查房。一九七零年榮總內科部幾位專科主治醫師票選住院總醫師，我只得到剛留美返台的心臓科姜必寧醫師的一票，未能升任總醫師，決定赴美深造。

我一九七零年赴美，途經日本東京，也專程到大阪去參觀一九七零年的世界博覽會。我到美國的第一站是芝加哥，表哥柯松濤到O’Hare機場接我，他是高雄醫學院畢業在格蘭特醫院當外科住院醫生，也帶我參觀他的醫院和宿舍。

我到了俄亥俄州，在巴勃頓巿巿民醫院重新做了一年實習醫生，又在賓州泄爾的羅伯佩克醫院受二年外科訓練。

我一九七三年來到費城，在賓州醫學院（現碩爵大學）接受四年的臨床病理及解剖病理訓練。做過一百多個大體解剖，前病理主任杜賓醫師是我的指導教授，他就是首先發表杜賓詹森症候群（Dubin Johnson Syndrome）的那位杜賓醫生。他學識淵博，幽默風趣，被公認是世界肝臓病理的權威。他也很關愛醫學生，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指導後輩不遺餘力。他使我想起我們敬愛的北醫病理教授黃德修。杜賓醫生曾經送我一本他簽名的病理圖譜，要我好好研讀。有一次他看我在解剖台前當著很多圍觀的醫學生，住院醫生、臨床醫師做大體解剖時操刀伶俐熟練。他當衆高度贊揚我的解剖技術，還開玩笑說有必要時我可以隨時割掉他的盲腸。我後來通過臨床及解剖病理専科醫師驗正考試( American Board of Anatomical and Clinical Pathology)，也獲選美國病理學家學院院士(Fellow, College of American Pathologists)，名列馬奎斯名人錄（Biographee，Marquis Who’s Who）。

我在費城及蘭奉(Langhorne)兩家聖瑪麗醫院做了幾年的病理醫師，也受聘為賓州醫學院（現碩爵大學，Drexel University）及傑佛森大學醫學院（Thomas Jefferson University）的訪問助教授(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兼顧了開業研究與教學。

一九八一年我在費城聖瑪麗醫院當了一年的急診部副主任，治療了很多內外各科急症，重症的傷患病患。

爾後決定返回臨床醫學私人開業，成為開業全科大夫，在大費城區及巴克郡懸壺凡三十年，也獲選美國家庭醫生學院院士( Fellow, American Academy of Family Physicians)，直到五年前，2012年才退休。

行醫一世，自然經驗很多點點滴滴比較難忘的事。印象較深刻的，譬如有次在榮總急診室值班時，進來一位由台大醫院轉診過來的中年男子，他吐血不止，找不到出血源，已在別處照過X光及做過很多檢查，一切都很正常。我也替這個病人做了從頭到腳的例行檢查都無異狀，但他還大口小口地吐出鮮血，有點可怕。後來我扮演了口腔醫生，令病人漱潄口後用幾塊乾淨紗布擦淨牙齒，牙齦，舌頭，口腔黏膜後，仔細檢查，赫然發現岀血點原來就在上顎的牙齦上。我電招來一位值班口腔外科醫師到急診室，他用特別的電燒儀器三兩下就把吐血不止的疑難症狀完全治癒了。這個病人千恩萬謝，快快樂樂地出院了，不在話下。

另有一例成功治癒了老人癡呆症。一位印度老人家，本來好好的，後來漸漸變得痴呆了，他兒子告訴我他父親吃飯時都不知道要把食物放進嘴裏，而是硬把食物往鼻孔裏塞。很多人都以為老人痴呆症是進行性的，無特効藥可醫。應該考慮有些有特別原因的，例如頭部外傷引起硬腦膜下出血，血塊壓迫大腦或維他命B12欠缺引起的痴呆症是可逆的，有可能治癒的。我給這位老先生做了血液檢查發現維他命B12嚴重欠缺。為他定期打了幾次B12針，他就漸漸恢復正常了。幾年後他還邀請我去參加他八十歲的壽宴派對。

另外還有一個難忘的經驗。我的一位台灣中年婦女同胞患者有良性子宮肌瘤，我給她做定期超音波檢查，目地只想評估子宮肌瘤有沒有變大，竟意外發現一個卵巢腫瘤，趕緊會診婦科醫生。她馬上替病人開刀，發現一個囊腫性的卵巢癌，囊壁光滑超薄瀕臨破裂。婦科醫師告訴我病人實在幸運，如再晚些發現，等囊腫破裂，癌細胞亂竄，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這個病人手術後約十年了，今天她還活得很健康快樂。

我是北醫大第一屆一九六六年的畢業生，曾任二年臺北醫學大學校友會費城分會會長及八年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費城分會會長。曾得過巴克郡社區服務獎，美國防癌協會項目奬（Project Award）（台灣社區乳癌大腸癌肝癌防治意識）及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模範分會長獎。也得到很多次美國醫學協會(AMA)的醫師認可獎（Physician Recognition Award）。還得過藍十字藍盾”Certificate of Excellence”獎了。

去年四月我主辦我班北醫醫學系第一屆同學畢業五十年同學會回母校及環島旅遊。去年十月也參加了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在拉斯維加斯的年會，會後遊了幾個國家公園，邂逅壯麗的峽谷。

退休後偶爾也做些義工，幫幫美國防癌協會(American Cancer Society)當講員，宣導各種癌症,肝炎等的防治。內人王麗愛也偶爾幫幫小忙，裝訂並分發保健及防癌資訊給大家。費城是歷史文化名城，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可供遊覧。有五個醫學院。全美二十個最佳醫院，就有二個在費城；賓大醫院與傑弗森醫院。有美術舘，音樂廳，歌劇院，自然科學館，鑄幣廠，憲法中心，獨立廰，公園，圖書館，體育館，各種博物館，馬戲學校，雜耍俱樂部，游泳池，天文台等等。我非常喜歡最近走上了天文台，經天文望遠鏡看到土星環(Saturn)的激動。華埠有很多美食餐廳及咖啡巴。兒子傑議，賓州大學畢業，從事電腦相關工作，是費城雜耍俱樂部(Philadelphia Jugglers Club)會長，我有時也去俱樂部練習雜耍特技（Juggling），也到健身中心(LA Fitness)活動活動，練練筋骨。我很喜歡游泳及做一些我的拿手好戲；如頭倒立，水底單手倒立，雙手行走等。也練了一些太極拳和瑜珈功。最近還跟兒子傑仁參加一個國畫大師 Josephine C.蔡女士的現場揮毫表演及她學生們的畫展。也去看了亞洲電影展的活動。女兒佩利（Gloria）也剛從加州facetime來祝賀我七十七歲的生日。

我的退休生活雖不算多彩多姿也還算愜意。我覺得工作與退休在此都不錯，也沒有意思再苦找什麼世外桃源退休了。

(10/12/2017, 作者為台灣旅美退休家庭醫師,現居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