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球迷 / 謝昭梅(夏眉)

球迷

 作者:謝昭梅(夏眉)

 記得中學時代,每逢早春季節,我總喜歡在放學以後悠閑地繞到運動場去,看看有沒有壘球比賽。那時我的表姐是校隊的投手,若是那一天輪到她主投,我就會找片乾淨的草地坐下來,然後神往地欣賞她的每一個動作,直到球賽結束,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那明媚的午後時光,那閒散的心情,還有表姐健美的身姿,都在我的腦海裡串接起來,形成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到了美國以後,我很自然地被棒球賽所吸引。那時我們家住紐約,每天吃過午飯後,我就把孩子帶到客廳去,一邊看著他們玩,一邊看著電視上的球賽。我看的當然是紐約洋基隊,因爲近水樓臺;況且洋基歷史悠久,戰績輝煌,聲名遠播;我當然是慕名而看了。

我從第一局看起;先是興致勃勃,看得很起勁。可是,一場球賽,實在好漫長!常常看到第三,四局,我就打起瞌睡來了。等我一覺醒來,孩子仍好好兒在那裡玩;球賽呢,已近尾聲。

可以説,每年從四月初的第一場球賽看到秋天的季後賽,我都很少錯過。可是到底看到了多少,看懂了多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八十年代,我因爲忙著學業,又忙著上班,所以很少有時間看球賽。更何況當時的洋基隊一直走下坡,輸的次數比贏的次數多;就像動物園裡一隻衰老而疲憊的大象吧?那麽大而無當,誰也不耐煩去駐足觀看。因此,那幾年,我和洋基隊成了陌路。

 

然後,我們的孩子都長大成人,與我們分道揚鑣了;只剩下我們夫妻倆,守著空巢。我 每天無事,吃過飯後就以看電視來度過漫漫的夜晚。如此這般,我才又開始看洋基的棒球比賽。不過,我看得並不熱衷;常常看了一半就跑去洗碗,洗澡,做點心, 吃水果;反正不把它當一回事,輸贏也不在乎。畢竟,看棒球賽實在是很浪費時間的消遣。有時看了半天,球場上什麽事也沒發生,分數是零比零。只見那投手,站 在山崗上,一下子擦額頭的汗,一下子吐吐痰;一下子舒舒筋骨,整整衣裳。回頭看那打擊手,他也忙,先用鞋釘在草皮上挖洞,然後在球棒上抹抹口水,又拉拉手 套,扯扯褲管,整整頭盔,揮揮棒子;好不容易一切停當了,這才擺好姿勢,準備進攻。於是,投手要發球了!他先瞪著捕手老半天,兩人像啞巴似地比手劃腳,終 於才達成協議;於是投手把球猛丟了出去!只是那打擊手,他看球飛過來,又飛過去了,卻站在原地,連棒子也不揮一下!誰能奈何他?只好一切的動作又重新來 過!如此的拉拉扯扯,一場比賽常常要拖上四五個鐘頭才結束。

球賽的步調那麽從從容容,慢條斯理,有時真令人嘆氣;可是我還是忍不住,仍舊天天坐在電視機前。也許你會問,爲什麽我對棒球賽會如此的偏愛?老實說,我也找不到答案;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不但每天看電視,而且經常到現場去。只是,看慣了電視上的轉播,一旦到了球場,竟有點迷失了,都不懂得怎麽觀 賽。可以説,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直被那周圍吵雜的聲音與看臺上不斷發生的小插曲所吸引;不是這邊敲鑼打鼓,就是那邊一浪接一浪的歡呼,我忙著這邊聼 聼,那邊看看,好忙亂,好興奮!根本都忘了是來看球賽的。有時肚子餓了,趕緊招呼賣熱狗的小販,有時口渴了,忙著找那賣汽水,賣啤酒的;有時看那賣花生 的,他不偏不倚地將一包又一包的花生米抛給觀衆台上的顧客;那丟送的技巧之熟練與精凖,真不亞於一流的投手!

我看得正有趣呢,卻猛然聽到幾萬個觀衆爆發出歡呼聲!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有人擊出了全壘打,我卻錯失了,什麽也沒看到!

後來想想,跑那麽遠一趟路,真是何苦來?乾脆在家看電視算了;不但看得真切,而且省得勞民傷財。

就這樣,我每天坐在電視機前面看洋基球賽,雖然不免怨嘆時光的浪費,卻也無法戒掉這年久月深的積習。所以每到了秋季,在最後一場比賽結束後,我總會鬆了一口氣,像被解開束縛的人,終於又恢復了自由身。

 

大約在兩年前,有一晚,我打開電視,正好看到鏡頭對準了那個站在踏板上的投手;看那模樣,是個東方人;我卻從來沒看過。他長得面貌端正清秀,舉止鎮定而灑脫,發球的速度快,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後來聼廣播員的介紹,才知道這個新投手叫王建民,他來自故鄉臺灣!

多麽不可思議啊!一個臺灣青年,竟然遠渡重洋,向美國的大聯盟挑戰,向棒球世界宣告他的能力與野心。我一邊覺得 欣喜,一邊卻又免不了替他捏一把汗。畢竟,他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呢?紐約是個繁華而複雜的都市,也是全國最大的職棒市場;可以説,每天千千萬萬的眼光都投向 這些職業球員的身上,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要審查一番。而像他這麽忠厚的一個年輕人,不善於辭令,又有語言與文化的鴻溝,他能在洋基隊裡生存麽?況且他的隊友都是些百萬富翁或千萬富翁,他們都很懂得人情世故,都是口若懸河,琢磨得光芒四射的超級巨星;他們對一位來自臺灣的東方人會有什麽樣的態度?若是他不能盡職,只怕過不了幾天就會被轟走吧?

可喜的是,這兩年來他的表現很出色,所以新聞界及隊友們每提起他,都讚不絕口。

自從知道洋基隊裡有個自己人以後,我對棒球的興趣更上一層樓了;尤其是洋基與波士頓紅襪之間的比賽,更是非看不 可的。這兩個球隊是百年的冤家與勁敵,每一次交鋒必戰得火熱,雙方的球員鬥志提升了幾倍!真是打得緊張刺激,非常的精彩有趣。我看得高興,當然就想多懂一 些球賽的規則與技巧了。因此每有疑問,就很虛心地向我的丈夫請教。譬如說,爲什麽内外野常常要轉移他們的位置;爲什麽有的投手不會投好球,只投壞球?不投 直球,只投歪球?

我的丈夫當然要趁機奚落我一番,“妳看了幾十年的棒球賽了,到現在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他們要是只投好球,對 方凖會來個全壘打!所以投歪球,投壞球,當然是怕被對手打到!他們想盡辦法在手指的轉動和運力的技巧上下苦功;就是要騙對方揮棒!還有他們丟球的姿勢,站 的位置,跨的步,全是學問!妳當然也看過有些投手不小心,把球丟到打擊手的身上吧?”

“對呀,經常都會發生這種意外呢。”

“哈!妳受騙了;那是故意的。有不少霸道的投手常常把手上的棒球當武器,用它來威脅或恐嚇對方,讓他們不敢站得太靠近本壘板;妳想想,要是那打擊手心裡發毛,越站越遠,他還打得到球嚒?”

我聼得一愣一愣的;因爲這一生從來沒有上過陣,沒揮過球棒,所以一些很簡單的道理我都不懂。至於丈夫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也無從判斷;只好姑且信他了。

“王建民呢?他不會故意打傷對方吧?”我有點擔心地問。

“怎麽會?他不是那種人;他也沒有必要出此下策。王建民最厲害的一招是沉球(sinker),那種球飛過本壘板的時候是好球,可是到了打擊手面前時,突然下沉;而且球來勢洶洶,勁道很猛,像一個保齡球那麽重。那打擊手即使猛力揮棒,打出去的球也只在地上滾,根本打不遠。所以,王建民獲得了一個美稱叫“滾地球王子”。

“他只會投沉球的話,也很危險呢;對手遲早會想辦法應付的。你沒看到波士頓紅襪隊那幾個高手嗎?他們去年有幾次把王建民打得落花流水。”

“他今年球路多了些,也會投滑球,變速球,和快速球;等他每一種球路都練到爐火純青以後,就可以混在一起用;這樣對手就猜不凖,也招架不住了。妳不是看到四月初洋基隊與紅襪隊的頭一場比賽嗎?他完全把紅襪隊封殺了,他們拿了個大鴨蛋!”

因爲有丈夫在一旁解説,我對棒球比賽才算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麽迷糊,只會看輸贏,哪裡知道守與攻,都有數不盡的招數?都要運用策略?都得熟讀孫子兵法,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今年王建民在洋基隊已是第三季,他不但是隊裡的首席投手,而且在所有大聯盟的球隊裡,他是贏得最多場的一位主 投。最讓人心暖的是,他每次出場,廣播員必定會提到他來自臺灣;而洋基隊還特地製作了一張介紹臺灣的影視,讓千千萬萬的球迷得以分享臺灣美麗的風光與文 物。我想,王建民不愧是個和平大使;因爲他宣揚了臺灣的名,一般美國人才知道有這麽一個國家。可笑的是,他剛打出名聲時,中國也要對他靠攏,說他是中國 人!王建民卻不吃這一套;他很直截地表明了他的立場–他是百分之百的臺灣人,跟中國完全不相干。

只可惜,他寡言的天性,他不搶風頭,謙虛的態度,使得大多數喜歡誇耀,很懂得自我吹噓的美國人都忽略了他的能力與成就。更可惜的是,在去年季後賽時,他竟連接兩場都敗下陣來。就因爲那兩場球賽的失敗,使他今年初在簽新約時,失去了討價還價的王牌。

“洋基只肯給王建民每年四百萬美金的薪水!真是豈有此理!” 我很憤慨地罵那些洋基的主子們,“他不是整個球隊裡最可靠,贏得最多的投手嚒?怎麽才給他四百萬美金的薪水!”

我的丈夫笑了。“妳有什麽好罵的?四百萬美金,那是妳這一生都看不到,也賺不到的天文數字;王建民一年就撈到了,人家還要妳替他到抱不平啊?”

“話不能這麽說,你怎麽可以用蘋果來比橘子?他是洋基隊的首席投手,當然要跟別的首席投手比才對!”

“妳不用擔心,他還年輕,如果今年能贏二十場以上,他還怕人家明年不肯給他加薪嗎?他不會跳槽嗎?”

我想想,倒也是。

 

原載于 :臺灣公論報2008年5月9日

源自 謝昭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