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故事
作者:李彥貞
岳母一生多苦多難又多彩多姿的命運，好像她未出生前便已開始了。原來她的祖父是南投山裡一小村莊的村長。有一天禍從天降，一樟瑙公司的職員在村裡被 殺害，日本政府一口咬定是村裡的人幹的，要他們三天出兇手，否則他們便來村裡一天抓一個人。岳母的祖父是純樸的農人那裡去找兇手？何況就算抓到兇嫌他也不 敢交出去，因為此人一定不分青紅皂白被活活打死。他據理以爭，日本人不但不買帳，還揚言第一個先到他家抓人。在期限屆滿前，她祖父突然告訴日人那兇嫌將在 某天某時在某地出現；日本人信以為真，就在那人出現時把他伏擊斃死，驗身一看才知道是村長效吳鳳犧牲自己了。
岳母的苦難是在她上國小五年級開始。因山裡小學僅到四年級為止，於是她跟隨新婚不久的長兄到 附近的小 城住。她嫂嫂雖年紀輕輕又長得不錯，但她的心腸毒辣刻薄，確是岳母一生夢魘的開始。每天她長兄一出門，大嫂馬上把一大堆衣服推給她洗，如洗不完就不要去上 課；如洗不好，中午就不要吃飯。她年小力弱常常洗到上課的時間快到還沒有洗完。為趕上上課時間，她得抄近路走上深谷上的〔糖廠甘蔗鐵枝路〕，谷深有二三 丈，鐵道長二三十公尺。每次她連走帶爬的過鐵道時，附近的農民都要尖聲叫她〔戇囝仔勿驚死〕，她也常常沒午飯吃，但她怕別人知道，總找個角落面對空便當盒 假裝在吃飯。下午她要早點回家，以便嫂嫂隨時差她去店裡買東西，或幫做家務。她嫂嫂沒打過她，但每天找事罵她，不給她好顏色。她 沒有少女的歡樂或夢幻，她有的是戰戰競競及流不完的淚。不敢向長兄及家人說，因為怕失去上學的機會 。有一次她長兄聽到一些風聲而問她，嚇得她連聲否認；並事後跪在嫂嫂面前鄭重發誓絕不是她說出去的。
岳母身高不及五呎，生得秀氣又文弱，但她吃苦能耐，處事堅毅，恐怕一般大男人也比不上。她結婚第三年要生第二胎時，她先生請假在家等她生，卻久等不 生而大發雷霆。岳母說生小孩是她的事，請他儘管去上班出差。她先生走後不久，她開始陣痛，她一聲不響拿著兩個水桶往外走，她挑水回來後燒火把水燒開；再把 剪刀放進去煮，她又拿一把鐵鎚把長釘敲進牆裡把時鐘掛上，然後哄著二歲的女兒去睡覺。把一切安排妥當後，再抓一隻高腳的椅子放在胸前，兩手緊緊抓住椅腳用 力催生。經過一番死去活來的掙扎後，小孩終於〔哇一聲〕落地了。她在同一瞬間望著時鐘記下時刻，然後起身剪臍帶，紮肚臍；把自己及 嬰兒清洗乾淨並換上乾淨的衣服。真是謝天謝地母女平安，順利；否則我就娶不到這個太太了。
岳母一生共六女二男，其中一男一女早夭，岳母常自嘲說：〔真歹勢，人越窮，孩子生越多。〕岳父是縣政府的建設課長，照一般人的看法，他的職務一定 〔甜頭〕〔外路〕多。那知道他生性耿直木訥，賺錢沒比人多，苦頭卻吃不少，最後被排擠調職到山地裡當〔番王〕。幸好，子女個個爭氣，功課好又乖，獲得不少 獎學金，生活雖清苦但勉強還過得去。可惜，小孩越大，消費越高；尤其考大學後學費全無著落，有些〔好心〕的商人要求岳父〔合作〕，岳母的長兄也表示願意分 一份祖產給她，但他們統統回絕他們的好意。眼見開學在即，仍無一點進展，岳母毅然決然趁先生去上班時偷偷出去打工幫傭。她這樣做是冒很大的險， 因為她先生認為向人借錢或幫傭賺錢是非常丟臉的事。因此，岳母必須很小心掩飾才不會露出破綻 來。但當一個人倒霉時，不幸的事就常常臨頭。有一天，岳母急著回家煮飯時被一輛機車撞倒差點掉進河裡去。她雖沒受重傷，但她的〔祕密〕卻曝光了。從此家無 寧日，他們每天幾乎為〔列不完〕的問題爭吵。岳父脾氣暴烈，有時失緒把岳母打得遍體鱗傷；但岳母為維護工作神聖的信念及堅決不讓子女失學而誓死不退。幸好 她的堅持，她的子女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我才有這樣賢慧的妻子幫我在美國開五個店，養不少人。
岳母於一九七二年帶我兩個稚兒來美時已五十多歲，連一個〔豆菜芽〕都不識。她不畏堅難從字母學起，再學單字；後來她成為每個孫子的英文字母的啟蒙 師，也會跟鄰居及後來的同事寒暄幾句。她在 台灣時很少出門，但是幾個分遍在不同州的子女使她來美後到處走。她不但上山下海，而且坐霽霄飛車，雪坡上滑溜板，使許多年輕人自嘆不如。有人問她為什麼那 麼不怕死？她總笑著說已〔死過好幾次了，這不算什麼！〕岳母自稱是〔勞碌命〕，早上一睜開眼睛便一直忙到晚上睡覺才止。在美國二十多年間，除了看顧八個孫 子外，她偶而也到農場或中餐館打工。她認真拚命工作的作風常使老闆，同事逼她停下來休息。她賺了錢不為自己添一件美服或奢侈品，她說穿了好睡衣晚上睡不 好；打扮化粧使她混身不自在，乾脆什麼都 不要，順其自然最好。可是她上餐館給的小費多得讓一些富人臉紅，而捐款助人更是大方得叫主辦人主動要退些款給她，以免人家認為剝削老人的棺材本。
岳母已年近八十了，有人勸她早日信教 以免死後下地獄，岳母總笑哈哈說：〔我已滾過地獄，要回去也沒人要。〕岳母一生吃過不少苦頭，大凡人間的苦難她都嚐過。她能夠在後半生走入佳境，全賴於她 有顆善良寬宏的心，勤儉堅忍的精神，以及豁達進取的人生觀，像這樣的人不上天堂，誰上？
原載於一九九六年一月《台灣海外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