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東台灣人夏令會1975年總召集人王成章牧師的專訪

By 楊遠薰

陳建仁副總統與李婉萍教授合影於204年美東台灣人夏令會，楊遠薰攝影

美東台灣人夏令會(Taiwanese American Conference/East Coast，簡稱TAC/EC) 是海外台灣人一年一度最大的聚會，成立於1970年，迄今已有五十四年的歷史。

2024年的美東夏令會由賓州的李婉萍教授擔任總召集人，以「集體記憶」為主題，參加人數多達660人，為期四夜五天。貴賓台灣副總統陳建仁特地自台灣前來，分別對台美人第一代、第二代與第三代做三場專題演講與座談，氣氛熱烈感人，為夏令會帶來高潮。

對老一輩的鄉親來說，美東夏令會充滿了感性的回憶。早在七十年代，年輕的留學生們帶著稚齡的孩子到夏令會尋找鄉情。他們一方面聆聽演講，對故鄉充滿關心，另方面歡喜與鄉親相聚，覺得其樂無窮，於是隔年又再回來。如此年復一年，由昔日的英姿煥發到現在的步履蹣跚，始終是美東夏令會的一份子。

對年輕一輩的而言，美東夏令會很熱鬧、也很台派，參加的人從一歲到九十歲皆有，有講英語、台語，也有講台灣的國語，十分有趣，卻不太明白這個夏令會怎麼產生？

我過去寫過許多篇美東夏令會總召集人的專訪，尤其1975年的總召集人王成章牧師對美東夏令會的源起有過十分詳細的說明，因此在此刊出，俾大家對美東夏令會的沿革有較多的認識。

王成章牧師，照片取自台美史料中心網站

王成章牧師於1935年出生在台灣宜蘭的一個基督教家庭。祖父王春生傳道師是馬偕博士的學生，父親王兼優是宜蘭教會的執事。王牧師年少時即立志為主做工，因此自宜蘭高中畢業後，即進台南神學院就讀。

他於1964年留學美國，三年後獲得維吉尼亞神學院的神學碩士，然後到英國深造。他於1970年獲得曼徹斯特大學哲學博士，爾後擔任牧師與神學教授，亦長期服務北美基督教協會，為一受人尊敬的舊約聖經學者。

由於王牧師是第六屆美東台灣人夏令會總召集人，我於2000年初夏去拜訪他，在他紐澤西的住所傾聽他暢談主辦1975年美東台灣人夏令會的經過。

那是一個溫熱的下午。去之前，聽說王牧師身體微恙，但見面之後，覺得他目光炯炯，精神奕奕。

王牧師在一番寒暄之後，就鄭重地說：「美東台灣人夏令會的前身就是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這一段歷史一定要交代清楚。」

然後，他打開話匣，一路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他說，1970年，美東地區一些台灣人基督徒決定利用美國國慶日(七月四日)假期，聚在一起靈修，於是在費城的歐炯雄博士召集下，數十戶台灣人基督徒家庭在賓州的唐寧頓 (Downingtown)四健會營區，舉辦了一個為期三夜四天的退休會 (Retreat)。

他們將退休會的主題訂為「在愛內生長」，共有120人參加。因為氣氛非常溫馨，眾人一致決定要繼續辦下去，所以將該會命名為「第一屆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

1971年，第二屆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由紐約的許希哲擔任召集人，在紐約的Highland Lake舉行，主題是「信仰與生活」，將近兩百名基督徒參加。

因為那年台灣被逐出聯合國，與會者都憂心忡忡。主講人許錦銘牧師乃以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為例，勸勉大家不要懷憂喪志。許牧師說，以色列人在曠野流浪四十年，也曾搖疑，最後終因靠著上帝的應許，進入迦南地。我們現在的處境即使不安、憂慮，但倚靠上帝，堅持理想，就會獲得盼望。許牧師的勉勵確實為大家帶來希望的訊息。

1972年，第三屆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由費城的盧健雄召集，回到賓州的唐寧頓營區舉行。該年的主題是「新的誡命」，約兩百人參加。

1973年，波士頓的黃賢理擔任第四屆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得召集人，作了一個大突破。他邀請非基督徒的鄉親參加夏令會，結果使與會的人數增至320人，大會的名稱亦正式改為「第四屆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暨第一屆美東台灣人夏令會」。

那年的夏令會主題是「流浪乎？巡禮乎？」，在紐約上州的Camp Taconic營區舉行。主講人駱維仁博士闡釋曠野流浪的意義說，曠野流浪是鍛鍊成熟的必需階段，我們當如以色列人般，堅定信心，使流浪產生積極的意義，進而發揮力量。

駱博士的講道啟發鄉親開始思考如何化悲情為力量。因此，「第五屆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暨第二屆美東台灣人夏令會」在紐約的李豐明博士主辦年的時，就將主題訂為「咱能為台灣做什麼？」

那年(1974)的夏令會在紐約上州的Camp of Woods 營區舉行，參加的人數多達350人。王成章牧師就在這一年首次參加美東夏令會。他說，他於1974年自新加坡移居美國的紐澤西，一聽到這個會，就去參加，結果深受感動。

隔年三月，原先接下主辦1975年美東夏令會的召集人因故請辭，大家找他接辦，他就義不容辭地答應。那時，他到美國，還不及一載，但本著愛心，他很快地邀請一些熱心的鄉親到他家裡開籌備委員會。

「那天是四月五日，」王牧師說：「當大家正討論如何分工時，忽然傳來台灣獨裁者蔣介石去世的消息，頓時滿堂歡呼！眾人紛紛以桌上的可樂代替酒，興奮地互相乾杯。」

五月初，他們決定繼續沿用Camp of Woods 營區，主題訂為「咱的拯救」。那時，第一屆「民眾大會」在華府召開，他們就做了許多傳單，特地開車到華府分發，鼓吹同鄉參加美東夏令會。

「到了六月，正愁報名人數不夠踴躍時，忽然發生一件事。」王牧師說：「有一天，聯合報海外版以斗大的標題，刊登一則新聞說：有些人企圖利用基督徒與同鄉會的名義，舉辦夏令會，有進行台獨活動之疑，希旅美留學生提高警覺，以免被利用，並請大家轉告諸親友，勿參加此活動。」

「結果這則新聞連續刊登好幾次，」王牧師笑道：「美東夏令會的報名人數竟節節上升。開幕那天，註冊人數竟多達580人，創歷年新高！」

「那年因為Camp of Woods營區住的地方有限，」王牧師繼續回憶說：「營區周遭的汽車旅館都被我們的鄉親住滿，但還有不少人沒地方住。我臨時想到一個變通的方法，就是請學生部門負責人王守義去買幾個帳篷，然後帶一群單身的留學生到野營區紮營。當時有一些擔心報名會被列入黑名單的同鄉，也有一些臨時來的，都各自帶著帳篷，到野營區露營。所以整個營區裡裡外外，都是我們的鄉親，可說熱鬧滾滾，盛況空前。」

講到此，王成章牧師的神情有掩不住的興奮。他喝了一口茶，以亢奮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他說：「那年夏令會的氣氛非常感性。紐約的林千千和台灣的鄭兒玉牧師分別以紅番薯和黃芎蕉的筆名，將作曲家維爾第(G.Verdi) 的一首描述猶太人亡國後被擄到巴比倫當奴隸的悲愴淒楚的曲子，改編成《流浪海外台灣人的心聲》，由紐約聯合教會合唱團在開幕式時演唱。」

「結果大家越唱越悲情，有些人就開始哭起來。當唱到『台灣人！台灣人！甚事也久躊躇驚惶，結起來，合起來，獨立拼命，不通復繼續做二等國民，不通復繼續做二等國民！』，哭泣聲越來越大聲。等唱到『阮的主啊，阮的哀叫如對深坑，著給阮臨邊出頭天，出頭天！』，台上台下全都哭成一片，那情景真讓人永生難忘！」

七十年代的美東夏令會唱詩班，照片由黃凰鳳提供

「等到閉幕式時，」王成章牧師又說：「大家又開始合唱這首歌。同樣地，眾人越唱越激動，又開始哭成一團。待歌聲終了，同鄉蔡明憲與蔡其芳的母親突然跑到台上，激情地喊道：『各位，各位，台灣人像籠中鳥，無自由。你們飛出來的，都有堅強的翅膀，但是你們一定要回去，要為台灣打拼。你們一定要回去，要回去。』老太太說得泣不成聲，許多同鄉都紛紛落淚。因為當中有許多人被國民黨列入黑名單，回不了台灣。」

「還有，」王成章牧師的神情就像跌落在1975年美東夏令會的情景，繼續說：「那年的夏令會的另一個高潮，就是呂秀蓮事件。」

他說，呂秀蓮當時任行政院專員，代表中華民國到墨西哥參加國際婦女世界會議，但被拒在會外。她轉道美國，到各華人社團宣揚她所提倡的「新女性主義」。七月二日，她經由全美台灣同鄉會吳木盛的引介，到美東夏令會演講，結果被懷疑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因為她當時的言論相當護衛國民黨政府的措施，並一再強調美國不會支持台灣獨立，結果引起會眾的圍剿。

隔天(七月三日)晚上，呂秀蓮在「台灣婦女座談」的會上，再度與同鄉槓上，結果憤而淚灑會場。

「那次的事件想必帶給她很大的衝擊。」王成章牧師說：「1977年，呂秀蓮再度來美，在哈佛大學研讀法律，她的想法與做法就有了不少改變。譬如，她在1978年年底回台競選國大代表前，不僅與紐約鄉親盡釋前嫌，並且在鄉親為她舉辦的送別宴上朗讀充滿台灣精神的《台灣頌》。回台以後，她因『美麗島事件』而坐牢多年，為台灣的民主運動做了很多貢獻。如今她當上副總統，實在替她高興。」

1975年的美東台灣人夏令會結束後，許多國民黨的媒體譴責王成章牧師，說他披著宗教的外衣，進行台獨的活動。

王牧師對此回應說，這些都是不實的指控。美東夏令會是一個立場超然的組織，在他主辦美東夏令會期間，所有活動皆按步就班地進行，不受任何團體操縱。

當天，兩小時半的訪談在王牧師敘述如史詩般的情境中飛逝而過。在牧師娘善意地提醒他稍事休息的情況下，我向他們告辭。王牧師堅持送我到前庭。其時，南風吹拂，庭院的老樹婆娑作響，讓人不禁想起南台灣的夏天，也因此覺得王牧師因被列入黑名單而無法回他心愛的台南神學院教書，實在遺憾。

自1975年以後，美東台灣人夏令會與美東基督徒台語夏令會各自分開舉行。王成章牧師於2007年因心臟病在紐澤西的家中過逝，享壽七十二歲。此篇原文於2000年六月發表於自由時報美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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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加州李素秋來函：

我是宜蘭人，從小就認識王成章牧師。他的父母在宜蘭街上賣糕餅，我小時候常常去他家。每次去，就聞到陣陣的「冰西餅」、綠豆糕等香味，是我童年難忘的回憶。王牧師在英國神學院深造時，和我的姐夫陳復生牧師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十分懷念王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