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書
作者 密西根台灣同學會會員
C.C.:
提起筆,不禁又流涙了。我多麽不願寫這封信,然而,輾轉難眠了一夜,我決定快告訴你這個痛苦的抉擇-與你分手。
我自覺已無法和一個不認同台灣,不贊成台灣獨立的人相守一生了。
昨天你遠從維吉尼亞駕車來。晚餐後我們漫步於音樂湖畔的小徑。早春五月,環湖的樹木已然一片濃綠。我們靜靜凝視梭游於湖面的野鴨群,就在這時,你打破沈寂:「我們明年初結婚,好嗎?」
我們巳交往多年。結婚,本是戀愛成熟的結果。但長久以來我一直有個心結,此刻我又將它提出:「你對台灣前途的看法如何?」爲此,我們再度爭執起來。
類似的衝突已發生多次。一年多年爲了統獨問題,我們在長途電話中激辯,爭吵,甚至掛斷電話。你是國民黨思想控制教育下的學生典型之一,視政治爲「黑暗、醜惡」,聽到「台獨」兩字便恐懼迴避。在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即是追求個人的幸福及學業、事業上的成就。只要不去違抗統抬者,你所謂的「不睬間事」,你儘可優游安逸地過著學者生涯。
以往我從未挑戰過這種想法。但來美求學後,由於時空的巨變,我逐漸看清台灣的現狀、過去和未來。國民黨的教育其實是欺騙和駕馴的手段,刻意隱藏、扭曲台灣歴史和文化的眞相,眷養並馴化知識份子爲其犬馬,以鞏固其政權。
- C.,可知我在圖書館頭一次翻讀”被出賣的台灣”時,那種澎湃激越的心境!?我懐著懺悔和贖罪的心情,含涙細讀那段被抹黑的歴史。那塊生養我們的蕃薯島,長年來一直被我漠視,直到赴異國求學後,我才頓悟台灣原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台灣島和我們的命運緊密連結而不可分割。
當我初次向你傾訴這種思想的蛻變時,你頗爲震驚,並指斥這種想法爲「危險」、「偏激」。「年輕人不要太衝動!」。國民黨箝制下的知識份子是多麽可憐、軟骨,迎向統治權威質疑的勇氣也没有。以後我—再試著說服你接納我的意見。雖然每次一談政治我們就吵架,但我總是相信愛情的力量,能轉變你的心意。在深深挫折時,我甚至只冀求你不反對我的看法。
首度參加中西部台灣人夏令會,是另 一次心湖激盪的体驗。在那兒我聽到許多關懷台灣的聲音和精彩的演講及辯論,而最讓我感動的是,有那麽多頭髮開始花白,操著不同口音的同鄉,肯投入心力、時間來籌辦夏令會。離開故鄉一、二十年,他們仍保有早昔台灣人質樸、善良的氣息。
當我回來,試著與你分享那次盛會的感想時,你不耐地警告我:「不要跟台獨掛勾!」。我旣失望又憤怒,對著電話筒吼叫:「是台獨又怎麽樣?我就是讚成台灣獨立!爲什麽要閃閃躲躲,永遠只能偷偷地想台獨?」那一夜我獨自流了不少涙,無法和心上人交談、分擔心中事,誠爲人生一大遺憾。
我參加這裡的同鄉會,並與幾位想法相近的台灣留學生組織台灣同學會。你爲此憂心忡忡:「P.L.,我非常愛你,怕你受到任何傷害。我已經有綠卡,也快要到大學教書,我們結婚,可以平靜快樂地過一輩子,也能夠台灣、美國兩處跑。請你不要再做那些危險的事。」
誰不渴望安逸、自在的生活?C.C.,記得84年我們同遊旗山、美濃嗎?望著整齊的田園,肥美挺立的菸葉,和滿山果實垂纍的香蕉樹,我輕聲告訴你,今生但求與愛人住在道樣恬美的鄉村,務農或教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今,我自知已無法實現道個夢想,或許,要延遲去實現了。台灣已走到歴史的關口,我旣已覺悟自己與台灣是同体一命,如何能逃避時代的責任,去追尋一個伊甸園?没有一個獨立的國家、健全的社會,我們和後代子孫的生存、幸福,都將朝不保夕。
昨晚我們又爲舊問題口角,你忿然離去。望著你的背影,我咬牙做這個決定。整夜,我泫然心碎,涙顯枕巾。往昔與你共度的點滴時光,一一浮現腦海…當我初次離家到北部求學時,常因思鄉而哭泣,你的關懷慰藉化解了無數鄉愁。我喜歡坐在脚踏車前的橫桿,讓你載著我一遍又一遍繞行椰林大道,靠著你的肩膀的感覺,多麽溫暧、舒適。寒雨霏霏的黃昏,我們常上公館買豬血糕,我總愛把手伸進你的外衣口袋裡…如今多年培養的感情,就此斷送!
我雖然傷心,卻不後悔。政抬主張的歧異已使我們之間的鴻溝加深,無法交心深談。兩個志趣不合的人勉強結合,道樣的婚姻將是痛苦而黯淡的。我旣無法勸服你,也不可能更改自己的想祛,各奔前程,便成爲唯一的解答。
走筆至此,起初寫信時的悲傷激動巳逐漸緩和,此刻心境反而一片澄靜。每當我想起台灣,想起家鄉廣褒的魚塭和水田,心頭又湧起無窮的希望。我知道故鄉呼喚我,需要我,需要任何一個台灣人的關愛。目前台灣雖然局勢不穩,但我堅信憑著人民的智慧和力量,台灣必定能出頭天。而能夠與台灣人民共同開創一個新國家,見證一個新時代,將是今生最有意義的事。
感謝上蒼賜我生長在這塊美麗島,也感謝祂開啓我的心門,讓我認知去愛她。有了這份和土地聯結的歸屬感,生命變得豐盛、開闊而充實,人生是如此値得過,値得珍措。
別了,C.C.,祝福你!
P.L.
(原載密西根台灣同學會五月份會訊)
Source from 台灣公論報 1990年6月28日
Posted in 05/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