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香蕉去留美的時代
作者:羅福全
六〇年代的台灣留學生,大家都說是「窮學生」、「苦學生」,國民所得才一百六十美元,政府只准留學生帶出兩百美金。韓國同學告訴我,「你們比我們好,我們只能帶一百六十美元出國。」可見戰後的貧困是亞洲皆然。我很幸運,家境容許,所以,媽媽去黑市買了兩千元美金讓我帶著。我台大經濟系同學謝南強,他來自台南名門,父親謝國城時任台灣省營合作金庫協理,也任棒球協會總幹事,後來被尊為少棒之父;謝南強跟我一樣,也是帶著兩千美金到美國。
能帶兩千美金出國,是不得了的事。換成台幣,依當時最高時一美元換四十六元新台幣,兩千美金約九萬元,可以買半棟房子了。出關時,並不需要特別藏,自然放在口袋,海關不會捜身,我想這是對留學生的禮遇與通融。
這麼多的錢一進美國,好似巨人變侏儒。第一次我在美國吃牛排,花掉九塊、十塊美金,比台大一學期的學費兩百四十元還多。賓大一個學期學費五百美元,一天吃飯平均也要一塊錢,兩千美金頂多夠我撐一年。因此,即便像我和謝南強這樣的富家子弟,到美國讀書,也要打工。
我剛到美國,都還沒入學,就有熱心前輩拿一張菜單給我,一時我還莫名所以,他說:「你要先背這張菜單,才可以當waiter(服務生)。」那個年代,「端盤子」和留美可劃等號,多數留學生都必須到餐廳當服務生,打工賺取學費。當waiter才有小費,如果不把菜單上的酒名背得滾瓜爛熟,無法給客人點菜,只能當收盤子的bus boy,拿一點點薪水而已。
最終我沒有去端盤子。有一天,我從學校報紙的廣告發現粉刷房屋外牆的打工機會。我和另外兩位同學一起去應徵,他們一個日本人、一個韓國人,都不敢爬到最高處粉刷,反而由我爬上去。我從小沒做過什麼辛苦勞務,那天回家,忍不住跟太太自誇了一頓。
後來,又到醫院發報紙,每天只需花早上六點到八點兩個小時,把報紙發到兩千多個病床,一天工作就結束了,如此一個月可賺一百六十元,所得近乎一個正職。我和清芬兩人一個月伙食要六十塊,房租要四十塊錢,剩下幾十塊錢拿來買書,一本書大約八塊、十二塊美金。
一般留學生的處境比我辛苦多了,如果家境清貧,真的要仔細動腦筋開源節流。我的朋友蘇金春台大電機系畢業後要到美國,從離開台灣領土的第一步就開始省了。大家花大錢坐飛機,他坐船,慢慢晃到美國西岸。蘇金春坐的還不是戴客的郵輪而是貨輪,把自己當貨物一樣,渡過太平洋,配送到美。
有的留學生利用搭貨輪的時光,兼差做船工,我不曉得蘇金春有沒有打工,但我知道他買了一堆烏魚子和一籠香蕉帶上船。船行海上,天氣好的時候,就把烏魚子拿到甲板七曬。船搖來晃去,烏魚子跑來跑去,蘇金春還要顧來顧去。等停靠日本港口,高價賣掉香蕉和烏魚子,賺了錢,買了一件風衣和一台相機,繼續東行。船靠美國西岸,蘇金春下了船,轉搭灰狗巴士要到東岸的費城賓大入學。那時候,九十塊美金可以免費搭乘九十天。蘇金春就花九十塊,辛苦搭巴士,橫越美國大西部到費城。
六〇年代留美學生的生活,都是非常節儉。王博文大我兩歲,就拿著他父親當醫生出診用的皮包到美國,省得另買新提包。等我到美國,他已經拿到碩士在上班,他住鄉下農家的房子,院子有梨樹,通常農民放任梨子自然掉落一地,當做馬的食物。美國的馬食,可是我們的珍貴水果,王博文總是提幾籃子免費的梨子來,大家也總是吃得津津有味。
沒去之前,聽過留學辛苦,但是,人沒實地到那裡,不知道現實的壓迫有多大。不管成績多好的人,都是很大的挑戰。
我們這一代留學生,一萬個大學生,約一千人考上留學考,盡屬社會精英。雖然口袋窮,志氣不窮,想著台灣老家的父兄綁緊褲帶,借錢供給出國,再年少輕狂的人都會拚著命讀書。大家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情,努力用功,幾乎沒人會去念名不見經傳的大學,多念名校,志氣高昂。
摘自 榮町少年走天下/2013/08 作者 羅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