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有動物

作者 吳木盛

在中西部夏令會與世台會年會的演講，我曾把我們這一群二、三十年前來美留學而滞留下來的所謂「台美人」稱之爲Endangered Species。這一句話好像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與討論。

在台灣我想Endangered Species被譯做稀有動物，我的題目也以此爲名。但對這一譯語我並不完全滿意，因爲其眞義並未被翻譯出來。Endangered Species據我自己的解釋是:就要由地球上滅亡的某一生物。

由於我們這一群人特有的背景，我們確確實實已形成了一特異無雙的文化族群。大多數的我們是讀理工的，因之我們把宇宙包括一切生物活動幾乎看成科學，也把自己相信的當作眞理。在倫理道德上我們並持有摻入了一點美國人觀點的二、三十年前在台灣的台灣人之獨特的價値觀。此文化使我們不容易與其他族群雜居而和諧相處。這裡所說的族群不但包括美國人、中國人、日本人、歐洲人、非洲人等，也包括在台灣的台灣人，更亦包括我們的父母與子女。更詳細地想，我們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群。

當初我們來美的目的不折不扣是留學，我想很少人在離台之初就有久留不歸的意念，我自己也不例外。記得在松山機場的送別，對岳母帶著眼淚的話語——在那無親無戚的所在即使做皇帝也無啥味意義，我的回答曾是極肯定的三年就回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沒想到如今我仍在美國。令我懺悔不已的是幾年前當她離開這世間的時候，因爲黑名單之累，連送葬都不能。對她我算食言了，對自己又何嘗不是？

幾天前在環保座談會再度遇到台灣的環保聯盟副會長高成炎敎授，他吿訴我在一九七四年哥倫巴斯的初見面，我說了 一句令他永遠也忘不了的話。我的那一句話是:因爲孩子之進入高中一年級，終於我買了第一棟房子做較長久滯留的計劃。的確在這以前我未曾有過長久留下來的意念，因之也未曾動過買房子的念頭。

就這樣我加入了稀有動物的行列。

記得早期當我們在熱衷於組織同鄕會的時候，我們的平均年齡還不到三十歲，多數還未婚：今天我們的平均年齡已接近五十歲，有一部分的我們已邁進空巢歲月。二十年後的我們這一群將近七十歲，希望大部分的我們還生存在這世間；再二十年呢？大槪此時我們包括我們的文化已由這世界消失。

難道我們不是稀有動物？

——原載 《公論報》一九九二、十一、十二

摘自 青草茶 199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