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病人
作者:黃娟
很小我就領略到文學作品的力量,可是有這般巨大魔力的「文學」,另一方面也給了我莫名的恐懼。我害怕進入「文學」的殿堂,害怕那嘔心瀝血的創作生涯,將成爲我生命的全部,而我並沒有決心過那樣的日子。
我帶著「又喜又怕」的心情,在「文學」的窄門口,徘徊了很久,終究忍不住把自己的滿腔熱血和對人類社會的感觸,借著筆墨傾洩出來。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從此以後,我寫得很虔誠、很勤快……直到一九六八年離台赴美。
在美國,我停筆十餘年。自然不是一去就不寫,而是漸寫漸少,終至完全停止。
「爲什麼?」許多朋友問我:「你寫得那麼好,爲什麼就不寫了?」用的是惋惜的口氣。
姑不論我是不是「寫得好」,但是寫了那麼久之後,又停了那麼久,究竟是遺憾的事!
我原以爲「不寫作」以後,我的生活會「輕鬆愉快」。因爲不必再以「作家的眼光」觀察世態、人情,分析時代和社會的變遷,然後埋首爬格子,絞盡腦汁,欲寫出不朽的「驚世之作」。
但是相反地我覺得很寂寞,心裏一直有失落的感覺。不過那時的我,在習俗不同、水土不服、飮食不合的異國,相夫敎子,勤勞持家,每每弄得身心俱疲,也就沒什麼餘力了。
一九八三年,我重新執筆,回到了這條坎坷而寂寞的「文學之路」,確認自己眞有「寫作」的細胞。
在國外從事寫作,尤其孤獨。原就不多的文友,散居美加各地,有許多連一次面也沒見過。彼此之間擁有的空間距離,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加上各人所訂的報章不同,往往你連續發表了幾篇文章,竟沒有一個朋友看到(這是個使用英文的國家,無法像在臺灣一樣,到了機關、學校,就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中文報紙),更不用說聽到一些鼓勵、讚美或批評的話語了。我常常捧著刊載自己作品的報章,懷疑是否還有別人也會看到這篇我辛苦經營出來的作品。
話雖如此說,我還是寫了,寫得不算多,也不算少。今年年初,我抽空整理了這些剪貼作品,去掉了那些數量較少的小品、散文和論述,光是小說,竟也有二十多萬字。我把它結集成兩本小說集,交給r南方叢書出版社」出版。
其中《邂逅》一書,所收的七篇小說,都是近年的產品。是我旅美生活的感慨和無奈,間接地反映了我自己的觀察、思考和探討。
《世紀的病人》則有許多是我來美初期的作品。重讀那些小說,我感嘆文學的「永恆性」,那些人物和故事,即使擺在今天,也不會有太多的變化。大槪除了我自己,不會有什麼人知道那些作品產生的年代吧?做爲一個「刻劃人性」的小說家,我感到了一絲喜悅。
近年來我很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我認爲「民主」與「法治」是台灣的命脈。但是我的「關懷」,尙未反映到我這兩本小說集來。我寫小說,必求與作品「合而爲一」,不拿「文學」做任何的工具。畢竟我是個寄居海外的遊子,某些題材的作品,對我來說,還沒有達到「成熟」的地步。但是我深知一個作家,除了刻劃人性,也要能反映出「時代」和「社會」。我自然不會把自己囿限在「海外生活」的框框裏,寫出故鄕的「土地」和「人民」,也是我今後努力的目標之一。
一九八八年春
Posted in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