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與文學之間
作者:黃娟
一向從事文學創作的我,從來没有想到過要寫些什麼評論之類的文章。這樣的我, 竟然會有類似「文學評論」的文集問世,不能不歸功於「台灣文學研究會」的啓迪和催 逼。
一九八三年春,甫於八二年底成立的「北美台灣文學研究會」首任會長許達然先生 來信説:
「大會一致通過邀請您參加『文學研究會』,並希望您能出席第二届年會 」
當時我除了感到盛情難卻之外,也還揹上了「研究台灣文學」責無旁貸的使命感。 在台灣,研究「台灣文學」一直是政治禁忌,由於戒嚴令的長期實施,膽敢從事研 究的人,總是動輒得咎,不斷地被扣上「台獨」或「台灣意識」的黑帽子,使得學者專 家因而裹足不前。
日據時代的台灣作家留下來的文學遺產,固然遭受了長期塵封的命運,就是新一代 的台灣子弟也在統治者無理壓制「台灣文學」的境況下,一個個變成了「台灣文學」的 「文盲」。
但是在這樣齦困的環境裡,台灣作家還是不屈不撓地繼續從事創作。他們之間有些 經過了四十年代語文轉換(由日文過渡到漢文)的掙扎過程,有些則戰戰兢兢地渡過了 「白色恐怖」橫行的五十年代,終能成功地以本土事物爲題材,寫下了許多反映台灣政 治、經濟和社會的作品。到了七十年代的「鄕土文學論戰」時,這些作家的作品便廣受 注目。
八十年代,中國爲了配合其對台政策的轉變,開始大量收集台灣文學作品,熱烈而 用心地展開了「台灣文學」的研究工作。
此時在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工作者,也因爲面對中國文壇在文化革命之後的一片荒 蕪,轉而把研究的焦點移向台灣文學。
唯獨在台灣本土,「台灣文學」的研究,依舊是政治禁忌。於是旅居海外的作家和學 者們,便開始利用客居地自由的環境,盡力要把這個缺憾彌補過來。那是一件義不容辭、 也是刻不容缓的事。
試想:如果「台灣文學史」必須假中國學者之手而完成(已有好幾部問世),任他們以「唯物史觀」或「大中國沙文主義」的視野來闡釋「台灣文學」,並爲「台灣文學」定 位,其後果將何以設想?
台灣文學研究會以「發揚台灣文學傳統」爲職志,每年定期召開年會,發表研究論 文,可以説是台灣作家、學者共同從事「台灣文學」研究的第一個組織。
當我欣然接受入會以後,文學研究會祕書陳芳明先生寄來了一疊資料:有第一届年 會的記錄,也有第二届年會的議程和節目安排。
其中提出「論文題目」一項,著實令我惶恐忐忑,不知向來只管創作的自己,能夠提出什麼題目,論什麼問題?我在「台灣文學」四個字的大前提下,反覆思索,終於決 定以「作家和作品」爲研究對象。我讀過很多「台灣文學作品」,也認識很多作家,自己 又有多年從事寫作的實際經驗,如果虚心研讀,再與文友互相砥礪,自忖不至於顯得太 不自量的啊!
至於選擇哪一位作家,論哪一部作品,並没有費去我太多的心思:
台灣文壇的鐵漢一一我在出國前受敎良多的吳濁流先生一一是我的第一個對象。由於他在一九七六年去世,使得我在第一次返台時,再也没有機會親聆敎晦。那種悲戚和遺憾,長期沉澱在心中,現在應該借研究吳老作品的機會來化解它。而《亞細亞的孤兒》一一吳老於太平洋戰爭末期,不顧盟軍的疲勞轟炸,躱在台北曰本警署對面的宿舍,冒著生命的危險完成的小説一一便是提供了我寫第一篇論文的原動力。
一九八三年八月,我提了這篇論文,出席了「台灣文學研究會」,得到了很好的反應。
年會後,有人問我:能不能寫下十篇這一類的文章,讓他集印出書?我的答話是: 「能,但是我的速度是一年一篇。」
這個回答雖然令對方大失所望,倒是堅定了我自己繼續寫下去的決心。
我下筆的動機是以介紹「作家和作品」爲主要企圖,除了自己的研究之外,我的目 的在於幫助一般讀者更深入地了解並欣賞這些作品。同時也希望未曾閲讀過這些作品的 讀者,會因爲讀到我的文章而引起閱讀的興趣。基於這個原因,我不忌諱大量地引用原文,必要時也對情節做簡單的介紹。當然也只有如此,方能説明自己的論點。
這些文章,不是枯燥難懂的學術論文,而是一個作家對另外的作家,就其作品提出 了一己的見解,這裡頭包括了感受、感想和感應。
我原想從吳濁流先生之後,依年齡的次序,陸續介紹鍾理和、鍾肇政、鄭清文、李 喬等台灣文壇的重要作家和他們的作品。
没想到才寫了兩篇,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傳來了青年作家鍾延豪一一鍾肇政先生公子一一因車禍去世的消息。爲了痛惜這位英年去世(享年僅三十二歲)、才華橫溢的作家,也爲了紀念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一一如果可能,也希望滅輕鍾老痛失愛子的悲痛一一便未照預先安排的次序,提前介紹了「鍾延豪」和他的作品。
令人感慨唏嘘的是在我執筆寫論文的十年時光裡,同樣的悲劇,還發生了兩起:
我初出道時認識的名作家文心,在一九八七年二月,因心臟病突發而去世,享年五 十八歲。他的身材瘦高,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會被心臟病侵害的人。而且「五十八」這年 齡,正是作家的黃金時代,因爲一個人的智慧和思想,在這個年代趨於圓熟和深入。
翌年八月(一九八八),施明正去世的消息(享年五十三)也帶給我很大的震撼。尤 其想到他的死亡是人爲的慢性自殺(陪他四弟施明德絶食),更是令人哀傷不已。施明正 長久以來,只灌黃湯而不進食物,許多朋友都知道。連我這個旅居美國,不常返台的人, 也在台灣筆會的籌備會上,撞見了手握洋酒的他,拖著木屐,走進了會場。
「喝一杯嗎?」剛好在我就座的前排落座的他,還禮貌地這樣問了我一聲。
不到半年,他就離開了人世。
那之後,我經常思考「政治」與「文學」之間的關係,尤其想到極權政治下的作家 的厄運。
施明正個人的遭遇和他留下來的作品,提供了許多的寶貴資料。
這本「評論集」收錄了十一篇文章,介紹了十個作家的十一本書。其中八篇探取論 文形式,是我逐年在「台灣文學研究會」年會上發表的。另外三篇則篇幅較短,當做簡短的書評寫成。
當然還有許多優秀作家的卓越作品,應該包括進去。但是自從「北美台灣文學研究 會」成立的一九八二年到現在,客觀環境已改變了許多。尤其是人人唾棄的「戒嚴令」, 終於在一九八七年解除,「台灣文學」的研究,也因而得以在島内光明正大地展開。如今正如「政治運動」的演出過程,「文學的研究」也改以台灣島内爲主要舞台。到此北美的 「台灣文學研究會」才説得上已盡了歷史所交代的任務,我自己也想結束這一段班門弄 斧式的揷曲,所謂「評論」也者,從此以後留給眞正的專家去擔當了。
最後要一提的是我在書末,以「附錄」方式,收進了謝里法先生的〈從政治邊緣切 入的台灣故事〉 一文,係評介拙作《故鄕來的親人》的文章。
因我衷心希望本書的讀者,會去購閲我介紹的文學作品,自然也要「忝列」我自己 的「大作」,以饗讀者。 .
不過我最擔心的是:有很多書可能在市面上已經找不到了。「台灣文學」作品在台灣 畸形的文化生態下,一直未得到讀者的青睞。即使是已有定評的「傑作」,也很少能逃避 一版就絶版的命運。因爲出版社只在「有銷路」的前提下,才會考慮出書。
這麼説,發揚「台灣文學」的傳統,除了優秀的作家,還要靠熱心買書、看書的讀者。
—— 一九九三年三月於華府
Posted in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