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澧培的初戀和婚姻
作者 吳澧培
在基隆戀情受挫
後來台大經濟系同班同學余新旺,打破了我這沉寂如一灘死水的生活,帶我進入另一個世界。 余新旺是基隆人,畢業後在基隆光隆商職教書。他得知我的情況後,鼓勵我轉到他的學校教書。因爲有夜校,可以日夜兼課,當導師又有補貼,薪水可以達到每月一千元,是我在竹山教書的兩倍多。而且余新旺還主動提議:「你不用花錢租房,就來我家住。」他家在基隆市有兩棟三層樓房,住沒有問題。所以我在竹山教書不到一年就轉到基隆來了。
朋友也跟著轉檯,常跑來基隆找我喝酒。有段時期,大多是賴文雄、謝聰敏請客,因爲那時候彭明敏教授申請到聯合國一個研究台灣民情的學術案子,有筆硏究經費,就請賴、謝兩人深入民間做調查。賴文雄在讀研究所,謝聰敏在服預備軍官役,問卷按件計酬,兩人荷包飽滿,樂得請客。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基隆教書竟意外發展出一段戀情,論及婚嫁,只可惜最後沒有結果。
因爲我在台大很少去上課,班上同學我認識不多,認識我的更少,當年我又自慚形穢,未興起追求女朋友的念頭。和我同在光隆商職教書的一位李秀珍老師,是李鴻禧的姊姊,在一次交談中,發現原來我們是台大經濟系的同班同學。她很熱情地介紹另一位當時在基隆女中教書,也是我們台大經濟系的同班女同學和我交往。
雖然我一心想革命,不想結婚,也沒條件結婚。但那時我已二十七歲了,年紀不小,父親的催促也讓我有些壓力。我試著和這位同學交往,發現我們在各方面都很談得來,感情進展順利,因此有心朝結婚發展。
這女孩是家裡唯一的女孩,父親已逝,母親經營雜貨店維持生計。我請基隆的姑婆陪我一起去提親,姑丈公曾擔任彰化銀行經理,後來自己創業也很成功,是南港輪胎的董事,也是當地有名望又有錢的人。沒想到我們卻碰了個軟釘子,她母親說:「我只有這個女兒,嫁個教書的,怎會有前途?」
爲了愛情,我打破對自己的承諾——不去國民黨體制下的機構上班。結果我考入彰化銀行,被分派到斗六分行。當時省級銀行只有彰化銀行、華南銀行和第一銀行三家。這是一份被很多人視爲 「金飯碗」的工作,我想這下她母親該滿意了。沒想到我和她高興地向她母親報告這好消息時,卻被潑了一盆冷水:「斗六離基隆這麼遠,我要看女兒也看不到。」然後把我轟了出來。
不知該對她說什麼
父親聞知此事,想助我一臂之力,便寫信給這女孩,請她勸勸母親,要求不要這麼多,讓好事得諧。
父親的漢學基礎好,毛筆字又寫得漂亮,幾回書信往返,這女孩對我家有所了解,也很喜歡我的家人。後來父親得知她母親嫌斗六離基隆太遠,於是拜託他一位學長兼老同事,日據時代曾在一信用組合當組合長,時任彰化銀行總經理的張聘山,幫我調到台北市萬華分行。其實我打破自己的承諾,進入公家機關工作,她母親還不領情,心裡已經很嘔了,父親又利用特權,滿足她母親的要求,雖是一片苦心,但也令我氣了好一陣子。
不論如何,萬華要比斗六近多了,何況萬華分行也比基隆唯一的分行來得大。於是我再度登門拜訪。這次她母親嫌我在台北沒房子,又嫌我牙齒裝著銀牙套,斷言我身體一定不健康。我當場火冒三丈,這個女人到底要怎樣?她的要求我一一做到,現在卻來嫌我的牙齒!不喜歡就早講,爲何一再刁難呢?
火大之下,我當場站起來,對這女孩狠狠地說:「妳媽媽不可理喻,要嘛妳就跟我走。要不,妳就留下來,當妳媽媽的乖女兒。」說完我就衝出門外,女孩追出來,跟在我身後一直哭,我當時眞的無法忍受,請她回家。隔日我收到她的限時信,說若無法結成夫妻,可否當兄妹?我沒有回信。
就這樣,大約三年的戀情結束了。後來陰錯陽差,我娶了賴文雄的妹妹,她也另覓夫婿。本沒想到人生還會有再交集的時刻,誰知世事難料,「愛別離」成了「怨憎會」。
一九九〇年我應李登輝總統邀請,回台灣參加國是會議,媒體形容我是「海外異議分子」。
一位同學告訴我,他回台時曾遇見她,她曾要他問候我。這位同學同時給我她的電話號碼,我想當年畢竟有過一段愉快的交往,多年不見,也許大家可以坐下來聊聊。想不到,我打電話過去,她卻劈頭就說:「你回來幹什麼?你去當外國人就好了,台灣不需要你這樣的人回來!」我出國多年,好不容易突破黑名單,風光回鄉,卻被她如此喝斥,心中很不是滋味。於是,我吼了回去:「台灣不是妳的,妳沒有權利告訴我這些話。」隨即掛斷電話。這件事令我感傷,我們無緣導致分手,錯不在彼此,又何苦惡言相對?
十七年後,我和她又再次相見。二〇〇七年,台大經濟系每年都開同窗會,通常我不會參加。但這一年是畢業五十週年慶,先餐敘,後旅遊。我只去餐會,沒想到班上一位女同學拉著她來找我,問我是否還認得她?我們相互看著,微笑點點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尷尬,最終還是沒交談。
好心擔道義成姻緣
賴文雄出國前,我歡送他,先到西門町的大三元吃飯,喝了一瓶啤酒,再去看電影《賓漢》。片子很長,中場休息時我們到走廊抽菸。我看他悶悶不樂,覺得很奇怪,那年代能夠出國留學,又有獎學金,不知羨煞多少人,有什麼好不快樂的?
他嘆口氣,說:「你也知道我父親那種人,他不管事情的,母親也早已回娘家多年。」原來他在擔心他妹妹秀珠。
我和賴文雄交情夠深,所以也知道他家的一些事。他父親是富家子,台中一中畢業後,經人介紹後結婚,婚後夫婦兩人至日本讀書。後來賴文雄祖父過世,父母親趕回台灣,未完成學業。他母親回台灣不能開業行醫,只好去教書。父親更不用說,吃喝玩樂都會,無一技之長,家產到手,先花掉一大半。
賴文雄的父親戰時爲陪一位摯友陳新彬醫生至新幾內亞當軍醫,扔下妻子及年幼的兒女不管。 這段時期,全家靠母親教書維生,後來戰況激烈,書也沒得教,家境十分艱困。戰後,賴文雄的父親捧著陳新彬的骨灰甕返台,但已跟社會脫節。賴文雄兄妹從小在祖母、叔叔家長大,父親久久才來看他們一次。
賴文雄邊抽煙,邊皺著眉頭說:「我走後,妹妹怎麼辦?她那麼古意,我父親也不會替她作主,我又不知道何時能再回來?」我當時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眼見好友爲難,竟不假思索地接著他的話說:「這有什麼難,我幫她找男朋友就是了,找不到,我就娶她。」
沒想到約一個禮拜後,他從台中打電話來台北,用英文跟我說:「Your proposal has been accepted.」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什麼提議?又要接受什麼?我完全忘了我曾經做過的「建議」,卻已經被賴文雄移花接木,轉換成了「求婚」。
賴文雄回說:「你說要娶我妹妹,阮阿嬤、阿叔都說好啊!就來我家訂婚好了!」賴文雄突如其來這麼一招,搞得我啞口無言,也沒有不高興,只是覺得:「欸!怎麼會這樣!」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本想辯解,我只是說要替她找男朋友,沒說馬上要娶她啊!何況我當時並無結婚的心理準備。
但反過來一想,好友把事情都說了,他的家長也同意了,我年近三十,父母盼我成婚,常來催我。「既然要結婚,那就結吧!」我又想,賴文雄相當優秀,他妹妹應該有相同的遺傳基因,台中女中畢業也算不錯的學歷。至於長相如何?在此之前我只見過她兩次。印象中她長得滿清秀,只是人太瘦,不過我也很瘦,所以沒什麼好挑剔。她家窮,我家也窮,稱得上是門當戶對。
「訂就訂吧!」反正我對人生從不規畫,添上結婚這一樁又何妨?賴文雄說:「那麼就約下星期吧,趁我還沒出國!」我被賴文雄的快節奏搞得頭昏腦脹,好像活在古早時代,一椿婚事憑著長兄兼媒人的三言兩語就定親了。
訂婚有不少規矩,但我們兩家都挺艱困,經過商議,男方不用聘金,女方也沒嫁妝。我回老家向父母稟告,爸媽很高興。照理我至少應該準備一對金戒指,後來母親找出了一枚戒指給我,作爲訂婚戒指。
訂婚要媒人,我搭巴士到二林找謝聰敏,要他當媒人,他拖著木屐,也沒換件較合適的衣服,二話不說就起身,催我上路:「走啊!走啊!」賴文雄家人在餐廳擺了兩桌酒席,就算完成訂婚了。訂婚要送給親友喜餅,我也沒準備,後來聽說他們自己訂了幾個喜餅,送給親近的親戚、朋友。
我可以了解賴文雄急切的心情。那時他已經準備要離開台灣,可能再也回不來了,父親是公子哥的派頭,根本不可靠,他當然擔心妹妹。既然有人要照顧自己的妹妹,而且又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當然樂觀其成,所以大力促成。
貧賤生活累太太
賴家的人對我印象不錯,因爲賴文雄是我的好朋友,全家從他那裡得到的印象當然不錯。太太也對台大學生特別有好感。雖然未來不可知,但能嫁給一個台大畢業生,尤其是哥哥的好友,她並不排斥。一九六三年,我們在台北結婚。
結婚後,我才發現小我四歲的太太屬於舊時代的傳統女性,非常順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她脾氣好,個性很靜,說話輕聲細語,設想也很周到,只是和我的類型相差甚遠,經過一段磨合期後才慢慢適應。如今,我們結婚已逾半世紀。
當時我們住在台北彰化銀行東門分行的宿舍,很小的一間四樓公寓,大約只有十幾坪。一進門是小小的客廳兼飯廳。有兩個房間,一個房間約六塊榻榻米大小。另一個是「新娘間」,其實稱不上是一個房間,只是用一塊窗簾隔起來的小小空間,窗簾後面就是一張床。
房子雖小,但家裡常有親戚來住,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那時大哥住在大城鄉下,我堅持鄉下師資不好,讓大哥的孩子都來台北讀書,吳釗燮及他的姊姊都曾住過我家。還有一個住在彰化二林表哥的兒子,也曾寄居在我家。甚至連賴文雄的未婚妻,從台大經濟系畢業後,等著出國前,也是來住在我家。他們都是睡在那六個榻榻米大的「大房間」,我和太太睡「新娘間」。
孩子生下來後,太太更忙了。除了洗衣、買菜、燒飯、打掃、做家務外,還要帶小孩。每次買菜,她都要拜託隔壁的歐巴桑幫她看一下小孩,然後衝去附近的東門市場買菜。一買完菜,再衝回來,張羅三餐。當時大多是卡其布料的制服,衣料厚,洗起來很費勁,那時沒有洗衣機,她每天要用手洗很多衣服。尤其冬天水冷,更是辛苦。但我從未聽過太太有一句抱怨。
摘自 一個堅持和無數的巧合的人生 / 吳澧培 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