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青少年出國熱
台灣小留學生在美國的問題
作者 溫曼英
台灣的敎育制度殘缺不全、升學壓力咄咄逼人,普遍成爲中上階層家庭提早送子女出國的埋由。
他們花費大筆金錢,忍受兩地相思,期待子女成龍成鳳,所付的代價是否値得?
他們是一批年紀最輕的留學生;帶着未脫的稚氣、振着骨軟的翅膀,出國念中小學。
他們多半是頗具財力的商人、醫生或達官顯貴的子女。有的從幼稚園就開始習英文,隨時準備離鄕背井;有的直到聯考大關將近,才匆忙收拾行囊,倏地走避。
據一所著名的私立小學統計,應届畢業班中,總有四分之一的學生因已陸續出國,使同窗們提早驚唱驪歌。
靑少年的出國熱,正悄然撲向愈來愈多的中上階層家庭。工商界的聚會裏,甚至經常引“提早送子女出國的利弊”爲題,認眞而嚴肅的進行討論。
「敎育」首當其衝
探問其中原委,當事的父母們幾乎都扛起“台灣的敎育不建全”的大纛,冠冕堂皇地辯論。心理學家分析,從政治、社會、經濟等層面觀察,這種時尙也各有其意義。
有人擔心台灣時局;有人懷抱崇洋態度;有人逃避兵役;也有人爲滿足虛榮心,藉此肯定自己的地位、聲望,或“付得起”的經濟能力……。然而,對於這些較爲敏感的理由,大家不是心照不宣、避免直接觸及,就是模糊其詞,不願公開承認。
表面看來,“敎育問題”顯然是衆口之的。聯考的壓力、升學過關的陰影,着實影響了許多父母的決定。
“我的確在考慮,”國豐實業祕理傅正提起長子的學業時,蹙眉坦白指陳,“頭腦聰明、分數殿後”的兒子,在台灣侷促的升學管道中很難搶到席位。“如果可能,一定讓他出國,”他不諱言。
同樣的情形屢出不窮。一位工廠老闆擔心孩子因考不取學校,沒有機會再爬起來,打算一走了之。
一位母親不忍見兒子被惡性補習摧殘得身體瘦弱、双眼近視,正替他趕辦出國手續。
也有家長抱着積極的選擇態度,認爲美國的敎育活潑、富創造力且生活化,及早把孩子送出國,不但能開濶見識與胸襟,還能培養獨立性。
尤其是一些大企業主,考慮更加深遠。“接受兩、三種不同的文化層次,經驗、歷練愈豐富,對承繼事業愈有幫助,”新光保全總經理高信治分析他們的心態說。
堅信“吃苦耐勞才有力量”的台塑集團董事長王永慶,二十年前和華夏海灣董事長趙廷箴赴歐考察時,看上英國嚴格的學校敎育,決定回台後一起把十二、三歳的子女送進當地的寄宿學校。
如今,王永慶的長子–物理博士兼企管碩士王文洋,在南亞第四事業部任協埋。趙廷箴的兩個兒子–趙元修、趙元德,跟在他身邊做特別助理。
國際電器總經埋洪敏隆的妻子簡靜惠,曾把十歲出頭的一子一女帶出國兩年。她認爲,及早增廣見識,是使孩子“大氣、大方”的必要條件。和其他位高權大、環境優渥的家長一樣,她惟恐下一代從小就被四周“寵”、“捧”包圍,失去了靱性與耐力。
去年初,“瑪麗美琪化工廠”總經理吳紹麟的妻子胡蘭數度奔走,終於替兒子擇定一所美國著名的私立高中,藉由這條昂貴的坦途,她希望兒子變成一個很“圓”的人–會讀書、會玩,也會交朋友。
接受不同試煉
然而,就像一尾游進塩水裏的淡水魚,飛到塥洋彼岸的靑少年,果眞能順利按照父母當初的期望發展?
“十個例子當中,有一半以上不見得成功,”一位多方打聽,做爲本身決策參考的老闆透露,多數的小孩都脫離了家長安排的軌道。
心理學家張春興分析,環境變邊帶來的恐懼和威脅,需要當事者用另一種不同的標準去克服。有經驗的過來人甚至指出:適應的考驗未必比面對嚴酷的升學競爭來得輕鬆。
“很苦”、“心埋壓力非常大”……,談起當年處境,幾位企業界人士不約而同地歸結:東西文化的衝突、獨自摸索建立自我的孤寂,和生活上大幅度的自由,對中心思想未定的靑少年而言,椿椿都是“一步走錯、回頭不易”的試煉。
常榮企管顧問總經埋蔡佳平在海外多年,常見一些過早離家的小孩,因無法肯定自我價値,產生“我不如美國人,但比自己人優越”的心理扭曲;“若一生帶着這種病毒,很難領受眞正的快樂,”他寓意深長地說。
十二歲出國的嘉新水泥副總經理張安平親身體驗:瞭解中華的歷史文化,並深以做一個華人爲榮,是少小離家的人發展自尊、自信最主要的力量。
不過,面對東西文化的碩大衝擊,中心思想未定的靑少年往往無從抗拒,潛移默化下,甚至變爲不中不西的“邊緣人”。
遠東紡織總經理徐旭東自認,在海外的十幾年中,洋化的思想比例遠超過“漢化”。回台後,他因極感缺乏本土文化,刻意吸收的心情由辦公室擺設的中華傢俱字畫中可見一般。
一位外交官子女回億,她曾深爲西方社會開放的交友態度所困惑。“假如我要再回華人的圈子,就不能用他們的態度和異性往來,”她告訴自己。
這類徬徨不只一端。專家指出,靑少年期是眞正思想和心智敎育的關鍵,特別需要父母、師長理性的開導與照頭;如有父母在一旁扶持,使他們得到瞭解、肯定,便能驅除部份孤獨、不安和憂傷的騷擾。
事實上,在出國讀書的靑少年中,有父母同去的僅佔少數;寄養家庭和寄宿學校,普遍成爲他們的棲身之所。
美國加州有“小台北”之稱的蒙特利公園市,近年來有“寄宿之家”的行業勃興。當地人替身在台灣的父母照管子女,連吃帶住月收八百美金。在國外有親戚的家庭,則多半把孩子托給自己人,父母按月寄上生活費。
此外,兩地乖違的“空中家庭”也愈來愈多。做母親的深感: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被孤立,突然寄人籬下沒有人要,是很大的創傷,因此留下丈夫,毅然赴美伴子讀書,變成独行的“內在美”家庭。不幸的是,長此以往,因夫妻疏離惹得家庭破碎的例子數見不鮮。
受到威脅的不僅是夫妻之情。有人警告,如果處理不當,連親子關係也會徒然斷送。“我恨我的父母,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居然遺棄了我,“有些當事人並不感激双親苦心,言詞間充滿怨恨。
金錢買不到眞正的關切,尤其是用觀光名義出國的靑少年,因護照問題不便回台,父母只能用電話遙控,囑托褓母看管,一旦發生事情,双方往往隔洋哭泣。
兩年前,六、七個從台灣來的小孩在加州蒙特利公園市的海覇王餐廳吃覇王飯,當場被老閲逮到。那天晚上,台北和蒙市間的電話線路全被佔滿。一群焦灼的父母急於查明“自己的小孩究竟有沒有份,刮起一陣含淚的驚風。
除了担心發生意外事故,美國的公立學校裏吸毒、犯罪和黑人的問題,再加上喬社中新起的華靑、越華幫等不良組織,也都像一顆顆定時昨彈,帶給台灣的父母碩大威脅。
謹慎的抉擇
有沒有治療“憂心病”的良方?
一位自認兒子赴美四年,已變得自立、成熟、懂事的母親透露,經常傳遞關愛的訊息非常重要。
“我告訴孩子,爸媽愛你,不只因爲你乖、會唸書,更因爲你就是你–發生任何糟糕的事都不要緊,你可以隨時回來。”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待在美國,替兩個兒子找朋友,帶他們參加棒球隊、游泳隊、童子軍,幫助他們適應環境;並以身作則,示範“遇到問題不能逃避退縮”的眞義,付出的心力難以計量。
儘管不乏正面效果,這些送子女放洋的父母眞正捫心自問時,却很少有人全然無悔。有人深受挫折的把孩子帶回來後,或者到處勸人懸崖勒馬,或覺面上無光,根本不願跟親友照面。
“自然的環境最好,我不贊成孩子在成長期中離開父母,”南亞塑膠協埋王文洋有感而發。
一位及時把兒女從國外接回的貿易商,歷經妻離子散的況味後,經常像傳教士般告訴友人:完整的家庭生活與天倫之樂,才是人生眞正的幸福。
“希望有人能告訴我,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這漾的質疑已成爲靑少年出國熱潮中的一股寒流。
摘自 台灣公論報 第560期 1987/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