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浪漫
作者:林衡哲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五日，海外的台灣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編的 <江文也的生平與作品> ，開啓「台灣文庫」的序幕，並把日治時代台灣的音樂大師江文也介紹給海內外台灣人。江文也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出土了。他在音樂史上的地位，終於獲得台灣樂壇的肯定。
十五年後的今天，我又主編了這本 <蕭泰然音樂世界選輯>，這是我在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五日落葉歸根，重新回到母土的懷抱，並在一九九八年八月創立望春風出版社之後，第一部推出的出版品。三十年前透過我翻譯的 <羅素回憶集> ，催生了鍾肇政所謂「新潮文庫」的時代，現在我更希望透過這本 <蕭泰然音樂世界選輯》，能夠催生「望春風文庫」時代的來臨，開創我在文化上的第二春，實現我那出版三百部台灣文化名著的理想，並在二十一世紀來臨時，催生台灣人文主義再生運動的夢想。本書的出版更重要的是把蕭泰然這位台灣在戰後最受國際樂壇肯定的東方浪漫派音樂大師，介紹給海內外台灣人，讓他的音樂在台灣的大地上，在有台灣人的所在，普遍地流傳起來，像貝多芬之於德國、莫札特之於奧國、蕭邦之於波蘭、西貝流士之於芬蘭，他們不但是自己民族的光榮，也是上帝送給人類的最佳禮物。以我三十年來不斷聆賞世界名家的音樂作品，以及十八年來不斷接觸蕭泰然作品的經驗，我敢做大膽的預言：蕭泰然的音樂將是我們民族的瑰寶，他的音樂創作，是上帝送給台灣人民以及全人類的最佳禮物。從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五年，我親臨他的小提琴協奏曲、鋼琴協奏曲、大提琴協奏曲以及一九四七序曲的北美洲首演，每一場都是動人的、令人終身難忘的經驗，不僅台灣人受感動，連加拿大人及美國人都會感動得落淚，這時特別能夠體會音樂是國際的語言。這些歷史性的時刻，都記錄收集在這本書中，與讀者分享人生的美感經驗。
雖然二十年來，我在海外推動台灣文化國際化的過程中，有不少親密的文化戰友例如謝里法、張良澤、陳芳明與東方白等，但也許是推動台灣音樂的國際化比文學與繪畫簡單與直接，因爲音樂本身就是國際的語言，因此我與蕭泰然在過去二十年間，爲了共同推動台灣音樂的國際化，彼此建立了類似鍾子期與伯牙、或馬勒(Mahler)與指揮家華特(Bruno Walter)這種永恒的藝術友誼。一九七八年我從紐約移居洛杉磯，蕭泰然也在同年從亞特蘭大移居洛杉磯，我們兩人都不是爲了淘金赴加州，事實證明我們是爲開創台灣文化的綠洲而來。我雖然在紐約十年，聽了將近五百場國際級的音樂會，建立了對西方音樂傳統的深刻瞭解，但對台灣音樂的瞭解可以說是文盲。直到一九八二年蕭泰然與許丕龍在南加州水晶大教堂舉行三千人音樂會，把台灣作曲家的作品，例如江文也、馬水龍、許常惠、郭芝苑、徐頌仁、陳泗治等，有系統地介紹給聽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觸到台灣多彩多姿的音樂傳統，而當年負責演出的台灣年輕藝術家，例如陳毓襄、陳慕融、范雅志、郭雋音等，現在均已在國際樂壇上嶄露頭角。在三千人音樂會之後，我與蕭泰然立刻成爲莫逆之交，並成爲談論音樂與欣賞音樂會的最好友伴。
我在八二年第一次聽到蕭泰然的小提琴小品〈台灣頌〉，深深地受到感動，那時我就開始鼓勵他創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但是他很謙虛的表示，他還沒有創作這種大型作品的能力。一九八六年我在南加州催生了南加州台灣人聯合基金會，這個基金會的成立，對蕭泰然和我個人以及海外台灣人的文化運動，均產生重大的歷史性影響。自從基金會成立以來，每年都舉行大規模的「台灣文化之夜」，讓南加州的台灣同鄕享受一年一度的台灣文化精神饗宴，至今已經辦了十二屆。台灣文化之夜分爲「文化講座」及「音樂節目」二大部分，其中文化講座的主講者大部分是我邀請的，而音樂節目大部分都由蕭泰然負責。在我們二人以及基金會歷任會長及理事的通力合作下，台灣文化之夜，見證了台灣人已具有第一流的文化，並給聽衆留下了歷史性的美好回憶。
一九八八年我被選爲基金會第二任會長。在一次聆賞林昭亮的重要演出之後，到後台去拜訪他，林昭亮表示，尙未演奏過台灣人創作的小提琴協奏曲。這使我再度萌發催生台灣第一首小提琴協奏曲的決心。於是我以南加州台灣人聯合基金會的名義，給蕭泰然一個獎助(Commission )，再度拜託他爲台灣人、也爲林昭亮寫出一首小提琴協奏曲。這次蕭老師不再推辭，終於勇敢接受挑戰。而就在此年歲末，誕生了蕭泰然創作的台灣第一首小提琴協奏曲。事後他告訴我說：「我是用給台灣人寫遺囑的心情，一氣呵成地完成此曲。」
一九九〇年七月，在洛城世紀大飯店舉行「台灣文化之夜」上，蕭泰然與林昭亮面晤，並將小提琴協奏曲的樂譜送給他。第二天林昭亮就興奮地對蕭泰然說：「非常恭喜，我沒想到東方人竟能寫出這麼好的協奏曲！」同時並允諾爲此曲做世界首演。之後日裔指揮家大山平一郎也聽到此曲，認爲此曲有非常獨特的東方味道，而且充滿了生命力，於是主動找到蕭泰然，並安排聖地牙哥交響樂團與林昭亮合作世界首演，由他客席指揮。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林昭亮世界首演蕭泰然的小提琴協奏曲，成爲台、美音樂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頁。
後來我在基金會會長任內(一九八九至一九九〇)，再邀請他寫出大提琴協奏曲及鋼琴協奏曲。這二首也是東方浪漫派的經典作品。大提琴協奏曲創作時，頗受到范清亮夫婦的鼓勵，並由他們的兒子范雅志與聖地牙哥交響樂團在一九九五年五月做美國首演，同樣獲得盛大成功。在創作綱琴協奏曲之前，我爲蕭泰然介紹一位音樂知己陳芳玉女士。在本書中陳芳玉女士所寫的「蕭泰然鋼琴作品分析」也是我催生的，是一篇非常有感情與內容的論文，値得一讀。陳芳玉在總結蕭泰然的三首協奏曲時說：「他的三首協奏曲，眞是他一生的偉大成就。在他的音樂中，友情、思鄕與信仰在紛亂衝突的感情中散發出來，他所創造的，乃是深入反映其純眞與個人靈感的結晶，他所成就的，如同指向永恆勝利的巨人。」
一九八九年五月蕭泰然教授與我跟陳芳明，率領北美洲台灣人音樂文化訪問團，到全美十二大城做台灣文化講座並演出他的小提琴協奏曲。每次奏完此曲，均獲聽衆起立熱烈鼓掌，那是一段令人懷念的美好人生經驗，我們把台灣音樂與台灣文化的福音傳遍北美各地，並見證了「政治使人分離，藝術使人結合」的眞理，更使我體驗到音樂的力量比語言更感人。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九九三年耶誕節前夕，蕭泰然因爲大動脈血管瘤破裂住進醫院開刀，幸遇日本外科聖手橫山大夫救治，才有機會完成他一生的不朽傑作〈一九四七序曲>。蕭泰然以充滿歷史使命感的心情，創作了這首台灣人的音樂史詩，這是他在大難不死之後，以自己重生的新生命投射出對故國母土最純摯的熱愛，由最深沉的音樂情感創作出最深刻音樂性的〈一九四七序曲〉。
蕭泰然從一九七七年到美國亞特蘭大，到一九九五年七月離開定居十七年的洛杉磯返台，在這十八年中，是他音樂創作的黃金時代。同時他在北美洲介紹了無數台灣作曲家作品給異國鄕親及美國、加拿大樂壇，培養了無數第二代台灣音樂菁英，而他本身也創作了無數民族音樂，以及國際水準的三首協奏曲和一九四七序曲，他不但主持了三次盛大的南加州感恩節音樂會，而且也二度帶領北美洲室內樂團巡迴全美十二大城做成功的演出。一九九三年耶誕前夕，他走過了死蔭的山谷之後，已有休士頓、芝加哥、新澤西州、明尼蘇達州的同鄕爲他舉辦「蕭泰然樂展」，他並且先後獲得了「台美基金會」人文科學獎、「川流基金會」及「關懷基金會」的傑出貢獻獎。一九九〇年他以〈管風琴序曲〉榮獲加州教師協會作曲比賽首獎：加拿大溫哥華「台灣樂展」連續五年演出他的作品：南加州「台灣名家演奏系列」也五次演出他的重要作品。在海外台灣人心目中，他已是家喻戶曉的大師級人物。
在祖國與家人的呼喚下，蕭泰然結束了十八年的流浪與奮鬥，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回到母親的大地——台灣。回到台灣後的蕭泰然一切從零開始，對廣大的台灣聽衆而言，他們根本不知道蕭泰然在美國所做的努力及所享的盛名，但一九九五年四場重要的蕭泰然音樂會在台灣舉行後，他的知名度在本土扶搖直上。
一九九六年三月，他應聘爲青年音樂家文教基金會的駐團作曲家，爲期一年，那是他返台後經濟最安定的一段時期。同年五月二十三日蕭泰然的小提琴協奏曲首次登陸中國上海，透過林昭亮的高超琴藝，讓中國聽衆心服耳服，中國人終於找到比《梁祝》更動人的東方小提琴協奏曲。
一九九七年二月他特地由台灣前往洛杉磯，參加全球規模最大的紀念「二二八」五十週年音樂會。由大山平一郎指揮亞美交響樂團，演出〈一九四七序曲〉及金希文的《第三交響曲》。在演奏之前，蕭泰然發表五分鐘告白，說明創作此曲的心路歷程，使不少聽衆爲之落淚。此音樂會命名「向台灣致敬」，這是有史以來以日本人爲主體的交響樂團，首度向台灣作曲家及台灣人民表示敬意。
蕭泰然返台之後，我也覺得是我回國的時候了，經過李遠哲、陳永興及黃勝雄的催促，我終於在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五日返台。返台後第二天在台北華泰飯店，由望春風出版社董事長陳秀麗做東，有一次難得的聚會，林昭亮、馬友友及國際巨星十多人，以及蕭泰然、金希文、李淑德、李鴻禧、陳永興、蘇顯達、謝里法等五十位國內文化界人士聚集一堂。透過陳女士的幫忙，在我還未到門諾醫院就職之前，又做了一次文化婦產科醫師——催生了金希文的小提琴協奏曲，此曲業已完成，準備在公元二〇〇〇年由林昭亮世界首演。
除了爲原住民醫療服務之外，我返台的最大目的，便是出版這本已經在腦海裡孕育了五年的《蕭泰然音樂世界選輯》，以及有系統地出版蕭泰然音樂CD以及樂譜。一九九八年我在門諾醫院催生了「二十世紀台灣代表性人物文化講座」，第一位演講者即邀請蕭泰然教授。那時我才發現在海外家喻戶曉的大師級人物，在花蓮卻沒有幾個人認識他。雖然他的演講很感人，但聽衆卻非常少。然而同年九月十二日在門諾醫院舉行由蘇顯達與枼綠娜整場演出蕭泰然的小提琴作品時，全場爆滿，引起花蓮聽眾的熱烈迴響，連我的東海老友楊牧也開始欣賞蕭泰然的作品。這場音樂會後來錄製成「台灣情•泰然心」CD，由蕭泰然文教基金會與望春風出版社共同發行。有系統出版蕭泰然作品的夢想，總算成功地踏出第一步。
蕭泰然的現代派音樂作品《福爾摩沙交響曲》 一九九九年一月六日，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廳世界首演，反映非常熱烈，獲得俄國聽衆起立鼓掌，這是蕭泰然重要作品的世界首演，是我唯一不在場的一次，非常可惜。這場音樂會，是他的學生陪伴老師的一趟感恩之旅，本身就是非常動人的故事，也收錄在本書中。
我與蕭泰然二十年的友誼，見證了他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並擁有人道主義的胸懷。他是我所有的朋友中最孝順、人格最崇高的一位。本書收錄一則他親撰發表在報紙副刊的短文「一位陌生的阿伯」，即是他眞實性情的流露。二十年來我未見過他發脾氣，他是徹底的和平主義者與愛國者，卻被國府列入黑名單。他所創作的音樂，與江文也、鄧雨賢的作品，都是台灣音樂文化的永恆資產。蕭泰然的存在，不僅是台灣人的光榮，也是台灣文化國際化的先聲，我很榮幸有機會成爲蕭泰然親密的文化戰友，並支持他一起將台灣音樂推向國際樂壇。希望本書的出版，像十五年前的<江文也的生平與作品> 一般，使蕭泰然的音樂，普遍獲得台灣人民的肯定與欣賞。 本書的編排有如一首奏鳴曲的旋律，藉奏鳴曲的音樂形式：前奏、提示部、發展部、再現部、結尾，將全書分成五章，每章均有各別的主題，以呈顯蕭泰然的音樂創作、作品演出、他的性情與境遇，以及專家的分析深論，前後另附有意義的圖片及音樂年譜。本書能有接近周全的圓滿出版，除須感謝蕭泰然教授協助校正及提供圖片和資料，更要感謝題序的李鴻禧教授、金希文教授，以及各篇文章作者和原載媒體。謹致深心謝忱。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一日於花蓮)
Posted in 201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