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烒明醫師與吳秀惠醫師的故事(上)
楊遠薰
1998年,楊遠薰攝於紐約
琴聲
屋內傳來悠揚的大提琴聲,耳畔響起熟悉的曲調,讓吳秀惠覺得安心。這是個寧靜的上午,波特蘭(Portland)的天氣晴朗又溫和,他們退休已經一年多,日子過得悠閒而愜意。
她在庭院裡整理一陣花草後,但覺周遭一片靜謐,琴聲早已停了。「他在做什麼?」帶著好奇,她走進屋內,見他聚精會神地在起居室裡作畫,不禁莞爾。
周烒明醫師得了巴金森症已經六年了,每天藉一些溫和的運動如拉提琴和作畫等,來緩和巴金森症狀的發展。
「作畫或拉琴都沒問題,就是不要騎單車或拉單槓,太危險了。」吳秀惠醫師說。
「她有時像在管孩子,我都聽她的,我從年輕時就一直聽她的。」周醫師似認真似玩笑地說。
「這不是真的。」吳秀惠展現一貫甜美的笑容。
一對才子佳人
年輕時,他們即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兩人都是台大醫科的高材生,女的溫柔美麗,男的英俊多才藝,尤其當周烒明在台上拉小提琴時,翩翩的風采更吸引了許多人的矚目。
到美國進修後,兩人為了台灣人運動,走過漫長的奮鬥路,如今功成業就、備受尊崇之際,卻面對健康的威脅,繼續迎接挑戰,共同譜著生命的另一闕樂章。
周烒明在日本出生長大。他的父親周耀星先生原籍台中清水,早年留學日本,是第一個通過日本高等文官和司法文官雙重資格考試的台灣青年。周先生在東京時任職日本國鐵,第二次大戰後回到台灣,出任「台北市公共事業管理處」處長,但不久即不適應中國的官場做風,改當執業律師。
周烒明自東京回台灣時,已經十七歲。他插班考進建國中學,就讀高三。未及一年,在畢業旅行時認識了就讀二女中的吳秀惠,暗自心儀。高中畢業後,因為喜愛藝術,考進師大藝術系,然未久即因父親的強烈反對而輟學。隔年,他重考。進了台大醫學院醫科,成為吳秀惠的學弟。
唸台大醫科時的吳秀惠。照片取自WinstonChou 部落格 (winchou.blogspot.com)
從小就很會唸書的吳秀惠有一張甜美的笑臉,講話輕聲柔氣。她自二女中畢業後,順利考進當時幾乎全是男生的台大醫科,成為眾準醫師們追求的對象。年輕時的周烒明長得一表人才,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又富藝術氣質,在學校時就備受注目,
他考進台大醫科後,因為傾慕吳秀惠,不久即展開熱烈追求,三、兩天即寄出一封情書,果然感動對方,兩人開始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情緣。
吳秀惠自台大醫科畢業後,在台北龍山寺前開了一家診所。一年後,她獲得到美國威斯康辛大學(University of Wisconsin)深造的機會,隨即於1957年夏離台赴美。資質優秀的她在威大兩年後,即順利拿到碩士學位,繼續留在威斯康辛大學的酵素研究所擔任生化研究員。
周烒明自醫學院畢業後,依當時台灣的法令,入伍服役。他在高雄岡山當一年半的外科醫官後,退伍、回台北,在馬偕醫院接受外科訓練。數個月後,他獲得美國的富爾布萊特(Fulbright)獎學金,乃於1959年到美國的威斯康辛州,與朝夕相思的秀惠會合。
1959年年底,相戀多年的一對年輕戀人終於修得正果,在威斯康辛州的麥迪遜(Madison)城結成夫婦。
婚後,吳秀惠繼續從事研究工作,周烒明則在威斯康辛大學攻讀基礎醫學的同時,亦在威大醫學院的附屬醫院擔任住院醫師。他們計劃待周醫師拿到醫學博士學位後,即雙雙返台服務,對前程充滿了憧憬。
六十年代的周烒明醫師與吳秀惠醫師。
照片取自WinstonChou 部落格 (winchou.blogspot.com)
孰料1963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事,驟然改變了他倆的人生。那時,周烒明因為護照到期,且博士學位即將到手,計劃回台,便將護照寄到芝加哥的中華民國領事館,申請加簽。但是過了很久,皆無回音。
他們打電話到領事館查詢,辦事人員含糊搪塞。他們心裡覺得奇怪,開車南下芝加哥,親臨中華民國領事館。進去之後,方發現兩人的名字皆被國民黨的特務列入黑名單。領事館的人當下要周烒明寫悔過書,保證從此不再參加任何反對政府的活動。周烒明不服從,掉頭揚長離去。
「就這麼一個關鍵性的決定,我們全家隨即變成沒有國籍的人。」周烒明醫師說:「我和秀惠此後開始面臨居留、身份、就業和生活等一連串的現實問題,更悲痛的是從此二十八年,望斷歸鄉路。」
時隔三十多年,周烒明醫師在講述當年走出芝加哥領事館那刻的悲憤心情時,臉上的神情飄渺又凝重。他眺望窗外,以徐緩清晰的口語,繼續敘述當年發生的一些事情。
望斷歸鄉路
周烒明醫師說,他對國民黨政權的不滿,始自十七歲那年。1947年二月,他從日本回到台灣未及半載,台北即發生驚天動地的二二八事件。
「事件發生後,局勢不安,人心惶惶。父親的一些朋友如台大文學院長林茂生博士等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蹤,此後下落不明,以致恐怖的陰影時時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周醫師回憶說。
兩年後,他考進台大。就讀醫學院期間,雖然年輕的心對許多現狀充滿不滿,但在白色恐怖的肅殺氣氛下,大家都避免談論政治。直到1959年,他抵達美國威州。時值越戰時期,美國大學裡充滿反戰的情緒,威斯康辛大學和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更是著名的反越戰自由派校區,讓年輕敏銳的他大受衝擊,便開始研讀自由思潮,同時思索台灣的問題。
當時,中國大陸陷入「鐵幕」,人民無法到美國。自台灣到美國的人則自認代表自由中國,在美國各大學校區組中國同學會。但在同時,也有一些頭腦較清楚的人認未台灣留學生應組台灣同學會。就在周烒明在威斯康辛大學留學期間,威大也有一群台灣留學生醞釀籌組台灣同鄉會。
周烒明因為同時在附屬醫院擔任醫師,乃以教職員的身份向學校借用學生活動中心,以便舉辦活動,同時向校方提出「台灣同鄉會」社團的申請登記,因此引起國民黨特務的注意。
事實上,早在他抵達美國的前三年,費城即有一批早期的台灣留學生如陳以德、盧主義、林榮勳等人,於1956年,發起「台灣人的自由台灣 (Formosans’ Free Formosa) 」,簡稱3F,首開北美洲台灣獨立運動的先河。1958年正月,3F改組為「台灣獨立聯盟 (United Formosans for Independence) 」,簡稱 UFI,開始在美國一些城市與大學傳佈台灣獨立的理想。
1962年,UFI 主席陳以德訪問麥迪遜,在周家宿了一夜,由周烒明出面邀請一些台灣學生到家中座談。周烒明因此被國民黨的特務密告,將其列入黑名單,導致他後來失去中華民國的護照。
1963年,吳秀惠在生了第三個兒子後,辭去威大生化研究員的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希望周烒明早日麻到醫學博士學位,以便舉家返台,施展抱負。但是眼見醫學博士學位已經水到渠成,卻發生了因被密告導致護照無法加簽的風波,全家陷入困境。
因為當時若拿到博士學位,就喪失留學生身份,必須回台灣。但周烒明已被列入「叛國」的黑名單,在蔣家獨裁統治的年代,一旦返台,後果不堪想像。但若要留在美國,卻又因為沒有國籍,無法申請工作,因此舉家進退維谷。
周烒明因此採取拖延的策略,延至1964年方拿博士學位。但在他畢業前,就收到移民局寄來的第一張限期離境通知,夫妻倆都未此感到不安。幸好周烒明在神經病理學的研究相當出色,連續發表的論文都獲得醫學界的重視,其指導教授Dr. Reese乃因此特別商請威大學醫學院,聘他在威大任助理教授。同時,威大的法學院教授暨執業律師Dr. Dewitt亦免費為他們申請在美國的合法居留。
在Dr. Dewitt仗義幫忙下,周家和美國移民局前後纏訟四年。這段居留身份未明期間,正是他倆攜手合力鼓吹台灣獨立運動的時期。
1963年十月,他們大力敦促的威斯康辛大學台灣同鄉會正式成立,成為全美國第一個公開登記的台灣同鄉會。在這之後,堪薩斯、奧克拉荷馬等地的台灣同鄉會亦陸續宣告成立,與當時國民黨控制的中國同學會分庭抗禮。
1965年初,周烒明醫師在麥迪遜成立「台灣問題研究會」,由他擔任召集人。該會此後定期出版《台灣論壇》刊物,鼓吹全美國各大學的台灣學生關心台灣,展現政治力量。
該年十月,周烒明醫師進一步在麥迪遜召開「台灣人菁英聯盟大會(Formosan Leadership United Congress)」,由他出任總召集人。其時,日本、加拿大及美國其他地方的台灣人社團都派代表參加,氣氛非常幟熱。大家經由這次會議,建立共同整合海外台灣獨派力量的共識與決心。
1966年,在UFI幹部羅福全的力促下,費城的UFI與麥迪遜的「台灣問題研究會」結合,共同成立「在美國的台灣獨立聯盟(United Formosan in America for Independence,簡稱UFAI)」,推選陳以德為主席,周烒明為中央委員長,任期六年。
周烒明與吳秀惠一家在這段期間沒有國籍,亦無在美國的合法居留身份,工作與居留無著,隨時有被押送出境的陰影,加上三個稚齡的兒子嗷嗷待哺,生活可說是充滿愁雲慘霧。
但提起在威斯康辛的歲月,兩人卻異口同聲地說,那是他們一生中最懷念的時光,因為不僅兩人有共同的目標與旺盛的奮鬥決心,還有一大群無懼國民黨威脅的同志,大家共同勇往朝推展台灣獨立運動的目標前進。「那種心境是最美的情懷。」吳秀惠醫師說。
學術界放異彩
1967年,周醫師夫婦在經過四年的纏訟,第二度接到移民局寄來的限期離境通知。就在心情沈重之際,日本的柳文卿同樣因政治案件被強行遣送回台,讓情況如雪上加霜,增加更大的不確定性。
但就在這時,忽然意外出現曙光。原來西維琴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West Virginia)醫學院其時正需要一位神經病理科的醫師,四處覓尋,發現周烒明醫師的條件最符合他們的需求。
於是該校一方面聘請周醫師擔任神經病理學的教授暨住院醫師,另方面商請該州的Stagger 參議員以西維琴尼州急需周醫師的專長為由,提出准予周家泉加居留的特別議案。
這項議案於1968年在西維琴尼亞州議會獲得通過,周家延宕多年的在美居留問題方告解決。「我那時真是懷著萬分感恩的心,到西維琴尼亞大學執教,因此上班之後,無時不刻都在工作,非常認真。」周醫師說。
結果他在短短兩年內,無論教學、研究或臨床診斷,都十分受到肯定。校方甚至打破慣例,在兩年將他由助理教授擢升為正教授,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待續)
Source from: 楊遠薰專欄
Posted on 10/25/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