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鄕在内心
作者 郭溪
我在1966年8月10日從台北的松山機場坐飛機離開台灣到美國。我坐的是留學生班機,都是要到美國念書的學生。有很多來送行的家長及同學,把整個機場擠得滿滿的。
我的父母沒有來機場爲我送行。我們以前在大安溪所開墾的溪埔地,早就給幾次的大水淹沒了。我母親就在家附近的空地種些蔬菜蕃藷等農作物,又要照顧幾個年紀幼小的弟妹們。 我的父親也不再到高山地帶當挑運的工人,而是給人當僱工,到中南部各地的農田工作。我離開台灣見他最後一次面是在屛東的潮州。那時我剛要退伍,從我服役的空軍幼校的大鵬火車站坐火車,沒多久就到潮州,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才到農地和父親見面,也沒有談多久,因爲他需要繼續工作。我只淡淡地告訴他,我就要到美國念書了。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的時候,我眞不敢相信我就要離開台灣了。等到飛機起飛到空中的時候,我望著窗外的白雲,暗自發誓:
「蔣家政權一曰在台灣,我便不再回來
我開始把我的故鄉台灣深深藏在我的內心。我不敢往地面看,我不忍心看我的故土最後一眼。我的父母並沒有叫我到美國念書要趕快拿到學位,回到台灣。不過,我知道我母親會常常到大甲的媽祖廟,祈求媽祖婆,要我早日回來。
無意中,看了一下我的護照,正面的一個車輪,是蔣家政權的國民黨黨徽,看到它,我就很不舒服,心中暗罵。可是,它卻是我今後的護身符。我忽然想到周老師和台中縣議會的議長晨鐘仔伯。我拿到護照後,去向他們辭行,他們都非常好意留我在他們家裡吃飯,叮嚀我早日學成歸國,貢獻故鄉。但是,我很懦弱,我很自私,我不敢把我內心的決定告訴他們。對於他們的叮嚀,我只能唯唯諾諾。
在飛機上,我偶而翻閱一下一本中文翻譯的小說《麥田捕手》,偶而閉上眼睛想睡一下,卻禁不住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在台灣的故鄉,有一些女人,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我對他們的懷念。住在頂店的兩個Masako我從沒有正眼看過他們的容貌,更沒有和他們交談過。我的表姑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結婚。還有一個女人,是大甲中學初中部高我一屆的同學,第一名畢業,保送到台中師範,然後在外埔國校當小學老師。初中的時候,有一陣子我走路到馬鳴埔,從那裡坐糖廠的小火車通學到大甲。她家住馬鳴埔,是當地富家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功課又那麼好。每天下午放學坐火車回家,在馬鳴埔站下車後,我通常會走在前面。但是有時候比較慢下車,會走在她的後面。我不好意思走快步超過她,便慢慢在後面走,順便偷看她美麗的背影。但是,我從來沒有和她打過招呼,更不用說講過話。初中畢業後便沒有機會見到她,一直到我出國的前幾天。那時,我正從大甲媽祖廟往火車站方向走,突然看到她從對面走來。只見她對我微笑,笑得非常甜美。我有一股衝動,想要停下腳步,和她說話,跟她說我就要到美國了。可是我沒有停下來,也沒有放緩腳步,更不敢回頭望她最後一眼。我實在很喜歡她,也永遠清晰地記得她甜美的微笑。
當飛機在空中盤旋快要下降到舊金山機場的時候,我看到海灣,看到陸地,我終於忍不住流淚了。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回到蔣家政權霸佔下的台灣。然而,擺在我眼前的卻是不可知的未來,陪伴我的只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而已。
摘自 打拼的台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