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黑名單闖關的故事

作者 許瑞峯

—九八三年年底，在島內風聲鶴唳的時局下，許瑞峯勇敢闖關回台，大膽演出第一個黑名單返鄕的故事。

這個「精心策劃、明智設計、勇敢執行」的行動，突破國民黨的圍牆，也讓許瑞峯感受到眞實有力的本土政治面貌。

一九八三年年底，中央民意代表選舉，黨外人士在美麗島事件後，猶然風聲鶴唳的台灣島內，高舉「民主自決救台灣」的旗幟，再度昂然標出自己的方向。

十一月六日，許瑞峯拿著改名爲「許榮基」的美國護照，闖關回台，驚動海內外。第二天在立法委員黃天福、監察委員尤淸的陪同下，於監察院舉行記者會，並發表「返台吿父老鄕親書」。

這是海外政治團體的負責人第一次以公開的方式返回台灣，對當時的台灣人政治運動造成了相當程度的震撼。

一九八八年，爲了返台參加世台會跑了半個地球申請簽證，因而勞碌過度病死台灣的陳翠玉女士，稱讚許瑞峯這次回台是一個「精心策劃、明智設計、勇敢執行」的行動。

此後三個星期，在情治單位全天候、近距離、人海戰術的跟監下，許瑞峯仍然奔波全島，觀察民情和選情。他在方素敏的募款會上，買了一支宜蘭原住民的獵刀；在高雄時，李勝雄律師還以髙明的駕駛技巧，擺脫尾隨的跟踪，人心大快。

許瑞峯至今仍十分感謝太太的諒解和協力，他說，陳文成命案發生後，許多海外台灣人視回台灣如瘟疫，生怕千里趕回來，只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遊子返鄕，面臨的竟是日夜跟踪、監聽的特務恐嚇

但是，十一月二十四日，許瑞峯從南部坐火車回台北，後座就緊緊跟著二、三個人；十—月二十五日早上，警政署外事室李主任帶了十幾個人，直闖松江路許宅，樓上樓下團團圍住，並且切斷了所有的電話線路，其嚴密處，好像緝捕槍擊要犯。警政署的官員聲稱許瑞峯在台「發佈不當文字」，限期12小時離境。

許瑞峯說自己並未犯法，況且又是戶籍在案的「中華民國」國民，何有驅逐出境之理。雙方僵持不下，許瑞峯試圖尋求 AIT及黨外人士的協助未果，警政署也漸漸同意延長爲24小時出境。李主任好說歹說，「上面已經決定，你必須離境，非走不可。你先去東京，再申請回台，我們一定准你回來。」云云。

當時黨外力量遠不如今，在諸多無可奈何之下，許瑞峯被驅逐出境。他在東京停留二天申請回台簽證，得到的只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我一定要回來！

流落東京街頭的心情，許瑞峯說，有點像二二八事件後的台灣人，中了當權者的緩兵之計，被當權者欺瞞、戲耍，即使如此，許瑞峯却確定了他非回台灣不可的決心。

八四年七月，在父喪七個月以後，許瑞峯才得以舉家返台祭拜亡父之墓。從機場開始，整個在台奔喪期間，情治單位兩輛汽車，七、八輛摩托車24小時貼身跟監。雖然妻子、小孩還無法適應台灣的生活方式，在返美前，許瑞峯向記者正式宣布：「我一定要回來！」

當時，沒有人知道，許瑞峯爲了完成這個諾言，要放棄榮華富貴，要歷經千般試煉，要承受同志責難。很少人像他那樣，爲了回家，要割捨那麼多，要面對那麽多不確定的明天。

八四年秋天，爲了回家，爲了更有效地推動獨立運動，許瑞峯退出了台灣獨立聯盟。

他越努力參與台灣人事務，就離台灣越遠，使得返鄉之路變得曲折漫長。

歸鄕路坎坷我心猶堅定

許瑞峯決心不計一切代價回家，他採取了最容易讓同志誤解的焦土政策；幾年之間不再公開活動。他的苦心孤詣，寫下了台灣返鄕故事中最動人的篇章。

許瑞峯爲了堅持完成返鄕的諾言，歷經千般試鍊，放棄榮華富貴，忍受同志責難。

此後四年，許瑞峯遭遇的，是國民黨一再嚴厲拒絕回台申請。一九八七年聖誕節前，許瑞峯心想，總算解嚴了，或許回家的路，不再那麼曲折。他幫兩個小孩停了美國的學籍，要太太先帶小孩回台灣，以造成旣成事實，強迫國民黨接受他要回家的決心。

他吿訴惠美說：「妳帶小孩，住下來落籍，不管有籍沒籍，只要妳不離開台灣，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

但是，國民黨仍然不讓他回家。

許瑞峯的太太和兩個稚齡的小孩，在台北苦苦等候，沒有家，沒有學校入學，沒有明確的希望，沒有一絲絲光明的訊息。

隱忍着同志的誤解、指責，從政治舞台沉潜，這一切只爲回鄕

母親被八三年的圍捕經驗嚇壞了，不明白老實忠厚的兒子爲什麼身邊總是圍著惡形惡狀的情治人員，她不斷祈求兒子不要再回台灣了，明哲保身最好。她要惠美母子返美，馬上停止這種隔海相望、妻離子散的生活。

許瑞峯只好放棄這次的強行返鄕計畫。他繼續進行「焦土政策」，——不再參加公開的政治活動，不再讓名字出現在報紙上，好像整個人從地球消失，要國民黨對他失去興趣，失去戒心。

新潮流的邱義仁說，採取這種焦土政策，許瑞峯本人的犧牲最大。當時在美國的一部份台灣人政治運動者，就對許瑞峯這種隱忍的作法，不以爲然，幾乎沒有人了解他的用心良苦。而他的用心良苦，只得到漫長的、不確定的等待。

一直到八八年，許瑞峯終於獲准返台。這次原本許瑞峯打算就此留下，不回美國了，又唯恐影響保證人陳水扁的信譽，只好作罷。

八九年三月，許瑞峯再度申請回台，國民黨發給他三個星期的簽證。此時國民黨或許已經相信他不是個三頭六臂、黑之又黑的人士。許瑞峯快步進行定居台灣的準備，他去找了一家美商工程公司的工作。

歸鄕的欣喜與對家庭的愧疚

爲了避免被國民黨以外籍人士視之，再度驅逐出境，五月，他走進AIT（美國在台協會）的辦公室，表明要放棄美國國籍。AIT的官員說：他們不是正式的官方機構，許瑞峯必須前往美國的駐外使館辦理手續才行。

一個月之後，許瑞峯再度返美申請回台簽證，並且做高效率搬家的工程。家人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女兒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掉眼淚；兒子捨不得離開學校的朋友、鄰舍的玩伴；惠美則根本無法想像要如何面對已然陌生的台灣生活，以及如何處理子女的敎育問題。

只有許瑞峯，心甘情願蹲在牆角，細心打包每一隻碗，每一個鍋。

惠美說，結婚將近二十年，從來不知道沈默寡言的許瑞峯，也會如此熾熱狂喜的眉開眼笑。

許瑞峯回家的故事，是人類近世史上，罕見的血淚篇章。

摘自 許瑞峯的獻身與戰鬥-台灣國的大地工程師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