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愛荷華的歲月 / 楊遠薰

愛荷華的歲月

作者:楊遠薰

iowa_1我常覺得阿加與我像對隨緣的旅人,搭乘生命的列車,一站站地停,一站站地過。走過後來,驀然回首,都驚訝當年的歲月怎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愛荷華是我倆年輕駐足的地方,有我們青春的腳蹤與孩子們的笑影,如今回想,真是懷念。我們在愛荷華七年,建立了家庭與事業。當年的一些生活體驗與決定,著實影響著我們往後的人生。

茫茫向西行

1980年春,阿加接到愛荷華州立大學助教授的聘書,十分興奮。對想在學術界求發展的他,這是很好的機會,因此他毫不遲疑地辭去在俄亥俄州公司的工作。

一些俄州的朋友聽到我們要搬到愛荷華,都笑著道:是不是要去牧羊?因為愛荷華位居美國中西部大草原,對東西兩岸的人來說是內陸。

那時還不到三十歲的我們覺得只要有機會,到處皆可為家。於是,阿加租了一部大卡車,載著所有的家當與懷著身孕的我,沿著八十號公路,晃晃盪盪地向西行。

那趟旅程,至今猶難忘。坐在顛簸的卡車裡,想著一對年輕的夫婦要到舉目無親的大草原開拓前程,我頓時真有「蓬車西征」的感覺。

車過芝加哥後,房舍變稀,車輛驟減,偶見牛羊,猛然記起「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然後,殘陽西落,紅霞滿天,接著夜色籠罩,我又想起古人西出陽關,要揮淚賦詩好幾回,一時竟湧起幾分孤寂感。

那時已是四月天,我們夜宿高速公路旁的一家汽車旅館裡。隔晨醒來,周遭竟是一片白。原來夜晚飄雪,雪覆大地,草原都變成雪原了。旭日東昇後,金黃的陽光灑在無垠的雪原上,我們繼續上路。越過密西西比河,就進入以盛產母牛、玉米與豬的愛荷華,但見路旁的草原一望無際。

下午時分,我們終於駛進愛荷華州立大學的所在地─艾姆斯(Ames)城,瞥見小城房舍井然,餐館、購物中心、診所、醫院、音樂廳一應俱全,頓像吃了 顆定心丸。接著到大學,見校園遼闊,建築典雅,碧草如茵,鐘聲悠揚,感覺美國實在很發達,都處都很現代,去哪都沒什麼好怕的。後來,艾姆斯城都一度當選為 「美國最適合居住」的城市呢。

難忘黑眼珠

iowa_2我們到愛荷華未滿半年,女兒即出世。兩年後,兒子接踵而至。所以愛荷華的日子於我,是充滿奶瓶、尿布、乳香與孩子笑顏的歲月。

我在家當全職媽媽,天天看著小娃娃一點一滴地長大,內心充滿了喜悅。兩個孩子都有一雙烏亮的大眼睛,時常半夜醒來,要媽媽陪。許多個靜謐的夜晚,我們母女或母子倆就常靜靜地對視而笑。那雙漆黑的黑眸在許多年後,猶常在我腦海裡縈繞。

阿加一心以拿長期教授合同(tenure)為目標,無論白天、晚上、週日或週末,都到學校去,或準備教材、或作研究、或申請研究經費、…。他有一間 蠻寬敞的辦公室,所以我們常在週末帶小孩到他的辦公室玩。我們會到系裡方院的水池邊戲水、丟石子,也到遼闊的校園,在老樹下、芳草上徜徉、漫步。

iowa_4 iowa_3孩子稍大後,每天早晚的社區散步成了例行之事。喜歡運動的阿柔常邊哼歌,邊使勁地踩小三輪車。貪舒服的阿智則愛舒適地躺在手推車裡,讓媽媽推著走。對門的小雷恩是阿智的buddy,每次看到我們要散步,就趕緊牽著他的小三輪車出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雷恩與阿智自包尿布起就是好朋友,每天都得在一起玩,兩家的媽媽也因此常輪流照顧小孩。街坊的小朋友很多,大一點的孩子常成群結伴地這家那家串門 子,遠遠就可他們的笑聲。後來每年夏天,鄰居們便在我家對面的空地上舉辦街坊party。大人們喝啤酒、聊天,小孩們比賽騎小三輪車與小腳踏車,加油聲與 笑聲響徹整個社區,成了在愛荷華生活的一個難忘回憶。

iowa_5我們在艾姆斯城與都城迪莫伊(Des Moines)也有不少台灣朋友。兩地相距一小時車程,約有二十戶台灣人家。彼此互相照顧,往來密切,亦共組同鄉會。

每逢party時,太太們準備豐盛的菜肴,大人小孩歡聚一堂,大快朵頤,並且唱台灣歌、暢談台灣事,每每不到半夜不散。每星期五傍晚則是男生們打壘 球的時光。在迪莫伊城杜雷克(Drake)大學執教的林宗光教授是壘球隊隊的隊長,每星期五傍晚一定開車載著三個的兒子到艾姆斯城,與愛大的台灣學生、教 授們一起打球。每年春末,他就到處招兵買馬地組球隊,然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開車到中西部台灣人夏令會,參加壘球大賽。我有時帶著孩子到球場邊觀賽,見他們 在球場生龍活虎地嘶喊、衝鋒,其熱勁簡直不亞於年輕的小伙子。

iowa_6我在愛荷華時,學得一手好廚藝。因為每次聚餐,都由太太們作菜。每逢過年過節開同鄉會時,參加的學生、鄉親很多,每次都得做出像餵一軍隊人吃的菜。 記得那時作酸辣湯,就把燙過的肉骨放進一個像燒洗澡水般的特大號鍋子裡,端到水龍頭下,嘩啦啦地一直注水。然後一邊燒那鍋湯水,一邊另爐子炒肉絲、香菇等 作料。等放進作料、調好味,再調羹、加蔥花與麻油後,就成一大鍋香噴噴的酸辣湯。每次由阿加捧到會場,見大家排隊搖湯、搖得鍋底朝天時,自己都覺得很開 心。

愛荷華的冬天很冷,時常整個冬季積雪不溶。有時見室外陽光燦爛,還以為是氣溫回升,但一出門,就凍得連呼吸都快結成冰。至於風雪天,那更是非把整個 人埋藏在衣帽、圍巾裡不可。但是北國的孩子們不怕冷,即使冰天雪地,還天天穿著連身雪衣、雪靴與防水手套,戴帽子、圍巾與耳罩,在皚皚的雪地裡奔跑追逐、 玩樂。

iowa_8 iowa_7如此春去秋來,日子在安寧詳和中過得不知不覺。直到有一天,頓覺外面的世界已改變,方開始思索未來。

迷惘與轉折

住愛荷華時,很想念台灣的親人,常盼望孩子們大些後,帶他們回台探親。但等回到了台灣,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讓我惆悵。

八十年代是台灣經濟迅速成長的年代。社會充滿活力,處處蓬勃朝氣,人們亦顯得意氣風發。我的同學、朋友都正在職場衝刺,不是忙得沒時間見面,就是見了面,便談工作、褓姆或「二十四小時托」,似乎沒人像我那般興致勃勃地談孩子們成長的點點滴滴。

向來疼我的母親怕我從此在家當「煮婦」,不時提醒我:台灣新一代的女性已不作興自己帶孩子,往往一過完產假,便將娃娃交給媽媽、婆婆或褓姆帶。「每個人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地去上班。」她說:「若不外出工作,從前書唸得再好也沒有用。」

我本想驕傲地告訴她,我在美國學會做很多菜,包括種種台灣小吃。這下全都嚥了下去,畢竟在台灣,蘿蔔糕、炒米粉、糯米飯…滿街都是,沒啥稀奇。

站在繁華的台北街頭,我有種睽違已久的陌生感。然後回到美國,我又面對另一項不同的挑戰。

我讀著堆積的報紙與新聞週刊,發現一篇篇的報導都在介紹PC(個人電腦),探討新時代的降臨。電腦個人化,是劃時代的象徵。爾後,PC將進入每個的 家庭,迅速改變民眾的生活。我讀著這些報導,有些不安。因為我唸大學時,台灣尚無電腦,大學課程也無電腦課。到了美國後,聽人家說若要找工作,最好先學電 腦與會計,所以到社區大學裡修了一門電腦程式與兩門會計課。結果電腦程式學得迷迷糊糊,不知如何混過;倒是會計,還考了幾次滿分。假如世界將電腦化,我是 否能好整以暇地面對這變化?

隔(1984)年春天,阿加花了我們當時認為相當可觀的一筆錢,買了咱家第一部電腦:Commodore 64,此後每晚坐在電腦機前,敲打鍵盤,玩他的昂貴「玩具」。我卻始終缺乏勇氣,去碰觸那「機器」。

慢慢地,我漸感擔憂,擔心我不會電腦,將與時代脫節,成為上一世代老古董。我若不學電腦,意味無就業機會,註定一輩子在家當煮婦。那麼孩子長大後,不只與我有代溝,還有顯著的文化差異。我是否能忍受現在與我親親密密的孩子日後變得無啥話可說?

另一方面,我也頗為感慨,感慨自己不過在家待了四年,外面的世界竟已翻轉,那麼未來怎麼辦?左思右想,認為應先裝備自己,再邁進美國就業社會。裝備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回學校,接受最新的教育與訓練。

於是,我與阿加認真地討論這事。他說,住大學城的一大好處是唸書方便,只要我申請得進,他願意配合,幫忙照顧孩子。

也因此在往後近一年裡,我邊帶孩子邊準備考試。陸續考過托福、GRE與GMEAT等進研究所的測驗,亦蒐集所有證件後,我在1985年春向愛荷華州立大學商學研究所申請入學,希望攻讀企管碩士(MBA),主修會計。

結果很幸運地,我獲得許可,夏季就可開始修課。但我的身份僅是probation (試用),意思是說讓我先修幾門課,若讀不好,就請我走路。

迎接新挑戰

iowa_91985年夏天,我安排兩個孩子上托兒所,自己背起書包,重入校園當學生。當老學生的心情非常緊張,因為文學院出身的我既無商學底子,又不會電腦,更大的障礙則是語文。上課聽得似懂非懂,講話無法暢所欲言,閱讀的速度很慢,寫報告十分吃力,可謂困難重重。

記得第一次上會計課,聽老師一再講「one-tw o-three」,心裡很困惑。我當然知道one-tw o-three是1-2-3,但老師顯然還有其他意思。如此悶著葫蘆,直捱隨全班同學走進電腦教室,看到電腦機前的指導手冊寫著「Lotus 1-2-3」,方才恍悟到老師說的就是當時最新的會計電腦軟體「Lotus 1-2-3」。我們得用這軟體作財務報表,繳第一篇作業。

第一次繳管理學報告,也是個難忘的經驗。我費九牛二虎之力,在紙上寫一長篇報告,再熬夜打字到天亮,然後匆匆趕去上課。課堂上,見其他同學的報告都 打得很漂亮,字體和我的不一樣。我便好奇問他們:如何打出這樣漂亮的報告?一位同學回答說:「用Word Processor啊,這Word Processor可真是所有秘書的救星!」

我連Word Processor長得什麼樣都沒見過,自覺孤陋寡聞,僅「哦!」地應了一聲。幸好不久,另一位同學告訴我:商學大樓裡的一樓與二樓各有一間電腦教室,裡 面有許多台PC,用PC打字更方便。然因使用者眾,須先登記,且每人僅限用一小時。我後來就經常去使用,而且樓上樓下都登記,樓上的一小時用完了,再趕到 樓下,續用另一小時。當時電腦操作不靈光,有時會遺失檔案。一找不到檔案,沒時間向人抱怨,趕快重新輸入。所以同樣的資料,常一遍遍地重打。

MBA的課程都是小班制,每人上課都得貢獻意見。美國同學口才便給,講話滔滔不絕。我有時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更遑論開口。但兩、三堂課後,怕繼續當啞巴,會被當掉,因此上課前,先寫好一些要講的東西,然後找機會,鼓足勇氣說了出去,算是交了差。

財政學是相當重要的一門課,一介紹概念後,就開始就教合併(merge)、貸款購買 (leverage buyout)與風險計算。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八十年代是美國大公司大量貸款、購買與合併其他公司的全盛年代。這下更覺自己對美國社會與未來走向瞭解太少, 因此暗下決心,一定要唸出學位,到美國機構做事。

因為主修會計,我必須逐門修足大學部所有會計本科的學分。大學部的課程主要在培養會計師與稽核員,首先目標是通過CPA專業考試,所以每堂課指定要做的練習題都很多。我也因此計算機不離身,隨時隨地寫作業。

值得安慰的是,如此奮戰了兩學期,成績還算亮麗。第三學期開學後不久,我接到所裡的通知,要我到副所長辦公室一趟。我帶著緊張與狐疑的心情去了。坐 定後,副所長告訴我,所裡願意給我一份研究助理獎學金,但我必須成為全職學生,每週幫教授作二十小時的研究。我一時愣在那裡,不敢置信。商學所是熱門所, 學生很多,但獎學金的名額很有限,人人爭著要。這麼好的機會怎會落到一個只求保命的我的身上?

無論如何,這項機會為我開啟了另一扇窗。1986年,美國國會通過一個重大的稅務改革法案,影響的層面甚廣。我工作的老闆是個研究稅法的老牌教授, 要我幫他蒐集許多資料。他後來成了我的指導教授。我的畢業論文題目就是《1986年美國稅務改革的影響》,而畢業後的第一個雇主就是美國國稅局。

唸研究所的兩年半期間,我始終戰戰兢兢,同時很感謝我的另一半與兩個孩子的充分合作。冬天時,我們都得天未亮即起,將兩個孩子自溫暖的被窩中抱出, 迅速幫他們盥洗、穿戴,再在冰雪中送他們到托兒所,再各自到辦公室。每次望著出門前猶睡眼惺忪的兩張小臉猶,我心裡就十分不捨。幸好孩子們的適應力很強, 在托兒所裡與其他小朋友玩得很開心,亦深得老師們的疼愛,所以從小就有一種樂天知足的個性。

當時,班上另有八位來自台灣的學生。我們常在一起討論功課、分享資訊、亦核對作業答案,就像從前在台灣唸書時的那般光景。聖誕節或大考過後,我會請他們到家裡吃飯,大家相聚甚歡。同學中,許克誠、蘇雄義畢業後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後來都當了教授。

iowa_10再見愛荷華

阿加在愛荷華州大執教五年後,於1985年順利地升為副教授,並且拿到長期教授合同,達到他到愛荷華的心願。然而往後兩年,愛州連年乾旱,不少農家宣告破產,景氣十分蕭條。影響所及,一些研究經費亦被裁減。

與此同時,美國東岸經濟繁榮,工商蓬勃,不少公司都派人到大學爭取人才。當時有幾家公司與阿加接洽,提出的待遇皆較優渥。後來,阿加到紐澤西一家跨國食品公司參觀之後,對方答應給予的工作條件讓他頗感心動。

我畢業在即,面臨就業問題,自然渴望到東部的大都會碰運氣,所以贊成搬家。同時在潛意識裡,我們覺得那時若不走,將在艾姆斯城過餘生,一輩子當草原上的異鄉人。

結果,阿加選擇了新公司,於1987年正月一日飛到紐澤西,隔天走馬上任。我與兩個孩子暫時留守艾城,一方面著手賣房子,另方面加快馬鞭,趕寫我的畢業論文。

當時,朋友們聽到我們要走,都說:「好不容易才拿到長期教授合同,竟然放棄,多可惜!」我也有些茫然,不知此行前,景會更好或變壞?然而決定已作,便不宜朝`秦暮楚,所以不斷鼓勵自己要繼續向前,勇敢接受變遷與挑戰。

iowa_111987年夏天,我拿到愛荷華州大企管碩士學位,也賣了房子。阿加的公司便委託搬家公司幫我們搬家,他也自紐澤西回來,與我們同行。

猶記在艾姆斯城的最後一天傍晚,鄰居們為我們餞別。孩子們在戶外興高采烈地玩成一片,我們在暮靄籠罩中望著最後一件家當 ─ 我們的車子被安置在大卡車上,然後一一與鄰居們話別。

iowa_12那夜,我們宿在假日旅館,隔晨租車到迪莫依機場,飛往紐澤西。在候機室裡,六歲的阿柔與四歲的阿智快樂地唱著《Gingle Bell》的聖誕歌,引得其他旅客朝他們微笑。我從玻璃窗望向停機坪,想著過去這七年的生活,充滿了感激。

我很感激美國賜給我這麼多機會。我們在愛荷華舉目無親,毫無背景,但是憑著真誠與努力,我們獲得美國鄰居、朋友與台灣鄉親們深厚的情誼。阿加在那裡 建立了學術地位,我則在連生兩個小孩之後,竟然能進愛大熱門的研究所,接受最先進的教育與訓練,還拿獎學金,不得不感謝美國社會對外國移民的寬容與接納。

我更感謝的是我們在愛荷華生了一對非常可愛的子女。他們在艾姆斯城健康快樂地長大,我則在那裡建立了自信,從而不害怕環境的變遷,也不排斥新的科技 與事物。愛荷華七年的生活讓我們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培養出樂觀進取的人生態度,這確是神的奇妙恩賜。想到此,我的眼眶濕潤,直想落淚。

飛機起飛後,我向那片牧野低聲說再見。自那時迄今,我無緣再回愛荷華。有時想起當年溫馨單純的生活,真是無限懷念。

 

楊遠薰的部落格: http://overseas-tw.blogspot.com/

源自 楊遠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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