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torcycle trip摩托車萬里行雜記

作者:Patrick Huang 黃再添

【1】每當有人問我台灣文化的內涵，摩托車三字常會不自覺的脫口而出，而聽眾最典型的反應總是嗤之以鼻。偏偏我一直無法忘懷台灣的摩托車文化，尤其 那個不分男女老幼，綠燈一亮巾幗不讓鬚眉，舉國上下一起向前衝的氣勢，對我來說真是再「台灣」不過了！奇怪的是來到美國以後，一提摩托車大家都似談虎變 色。我曾經在紐約的台灣傳統周極力推銷台灣人是島國民族，陽光、海灘、摩托車是我們和道貌岸然的中國文化最大的分野。結果太太們都嚇死了，害怕先生真的去 買摩托車。機車王國的子民如此反應，頗出我意表。摩托車在台灣是男女老少的全民運動，不會有人為此皺個眉頭。而台灣的交通比起美國更亂更危險。

【2】來美32年也整整忙碌32年，再和摩托車重續前緣完全是偶然。三年前，大兒子讀完大學找到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想換車，以免上班「漏氣」。我說 新車老車還是車，假如我是你，我會把要花的錢買部摩托車。沒想到他第一次這麼聽話，竟然二話不說就這樣做了。害我被太太狠狠K了一頓。問題是他從來沒有騎 過摩托車，得去上課考駕照。世上那有兒子享福，老子乾瞪眼的事？於是乎，我也順便跟他一起去考了駕照，花了4000元買了一輛兩年新的本田600cc二手 車。人矮，如再大型我的腳就不夠長。小兒子有樣學樣，前年大學畢業後也很自然地給自己買了一部。三輛都不同，大兒子賽車型（race replica），兩年的保險費就可以買一部我的悠遊型（cruiser），小兒子越野型（motorcross），價格和保險（全險700，只保意外險 則半價）與我相若。推銷朋友到處踫壁，最後還是自己的兒子「孝順」，我們就這樣無心的成為摩托車家庭–汽車都是90年代，摩托車則炫得耀眼！至於我太 太，她一直是比較容易「騙」的，我的好心忠告是保羅紐曼的太太什麼都不買，只買保險。嫁我一輩子如有最後一絲機會致富的話，說來也絕對不是什麼壞 事．．．。

【3】不知何故，第一個長征的念頭是想從紐約騎到洛杉磯去找吳浬培。直覺是他似乎也有幾顆螺絲沒有栓緊，能夠和我共鳴，不會像其他的朋友那樣緊張兮 兮唯我安危是問。還發了伊媒警告他等待不速之客。無奈雜務還是很多，一拖再拖無法成行。最遠的一次是和另一位同好騎到華府，來回十小時，參加對胡錦濤的示 威。這位同好和我同年，是我鼓吹三年的唯一成績。

【4】今年夏天，再次拜兒子的孝順，機會終於來了。小兒子要單騎遍遊國家公園，太太不放心一定要我陪，不然她要開車跟在屁股。恭敬不如從命，尤其我 是標準丈夫。8月8日上路，8月28日到家，歷經18州。從紐約向西南（主走50號公路），經紐澤西、賓州、馬利蘭、維琴尼亞、西維琴尼亞、俄亥俄、印第 安那、伊利諾、密蘇里、堪薩斯、科羅拉多、猶他，最遠到亞利桑那的大峽谷（Grand Canyon）。然後由亞利桑那往北，經猶他、愛達荷，最北到懷俄明的魔鬼塔（Devils Tower）。再往東到南達科塔（主走20號公路），經艾荷華、伊利諾、印第安那、俄亥俄、賓州、紐澤西，回到紐約。

【5】21天整整騎了一萬多公里（6400 miles）。途中順便一遊的景點有聖路易天虹拱門、鹽湖城大鹹湖Great Salt Lake、摩門教堂、西部牛仔名鎮堪薩斯州道奇市Dodge City、南達科塔州世界摩托車首都駛特急Sturgis、世界最大的華爾藥局 Wall Drug、玉米宮Corn Palace。目的地則是群集於西南部的國家公園，計遊歷了科羅拉多州Black Canyon黑峽谷國家公園、猶他州Arches拱門國家公園、Canyonlands峽谷國家公園、Monument Valley碑谷印第安公園、亞利桑那州Grand Canyon大峽谷國家公園、懷俄明州Devils Tower魔鬼塔國家公園、南達科塔州Badlands惡地國家公園、Mount Rushmore總統山國家公園、Crazy Horse狂馬印第安紀念山、Jewel Cave寶石地穴國家公園。

【6】整個旅程我兒子總共摔倒兩次，我八次。幸好大多數發生在沙漠中，速度很慢，連皮肉之傷都沒有。重型摩托車起碼都有400磅重，速度太慢或土質 鬆軟最容易失去平衡。只要一開始傾倒是很難用腳力撐住的。倒下要再扶起也非易事。 長途出遊最好有伴，好相「扶持」，否則就借路人之助。沙漠乃摩托車的天敵。我們之所以自討苦吃是因為機會難得。國家公園內的沙漠連行人都不能亂走，當然不 允許騎機車。（必須循線而行不能亂走的原因是沙漠表面長有一層微生物形成的保護，有利水土保持。如被踏散，因為幾乎沒有水分，微生物生長困難，必須多年才 會回復。）當我們在猶他州印第安保留區的Monument Valley和南達科塔州的Rapid City看到有一展身手橫度沙漠的機會，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冒勇一試。從摔倒次數可以明顯看出：我兒子的越野型摩托車在沙漠擁有極大優勢。在公路上我 的悠遊型則有風阻較小坐姿舒服的優點。

【7】但我們還是親眼目睹了兩次車禍。一次是在休息站避雨時，一位電視上常看到的那種壯壯胖胖的哈雷騎士，煞車太猛而滑倒，人倒機車還慣性前衝，卡 在兩個路標中間。很多騎士都來幫忙，折騰好久才解圍。另一次更驚險，鹿撞摩托車。是一位來自加拿大的老嬉皮，高速撞擊下很漂亮的古典機車凹了下去，幸好他 劇烈搖晃但沒摔倒，否則後果很難想像。一般人都會提防雨天路滑、沙石油漬、車道油漆、金屬路面等易滑之處，只有動物防不勝防。所以，騎經鹿區非常累，因為 還要分神注意臨路的樹林。否則怕來不及煞車。因此，除了少數幾天必須趕路，我們都選在黃昏動物大量出現以前就休息。即使如此，在科羅拉多州的黑峽谷 （Black Canyon），還是發生兩頭小鹿白天從我們車前衝過，嚇出一身冷汗（是我們，不是小鹿）。

【8】騎摩托車不怕熱，但怕風和冷。因為速度很快颯颯生風，即使高溫也很涼快。山區和大草原區的風是很恐怖的。我們在南達科塔州和堪薩斯州都看到風 速警示牌。這是紐約沒有的事。我們曾在繞經一個山頭時忽然出現一個夾在兩山之間的風口，連車帶人一瞬間把我們從右車道一掃掃到左邊的路肩。要驚嚇都來不 及。這是側面風的危險之處。但最辛苦的還是遇到從前方來的斜面風，我們必須把機車傾斜拚命加油，從後面看整部機車是倒向一邊在騎。這時候就會很羨慕那些開 車或是紋風不動呼嘯而過壯壯胖胖的重字號哈雷騎士。山區的溫差也很大。我們在猶他州的Canyonlands露營時，白天80多度，晚上降到53度。早上 出發時必須添加衣服防冷，中午才會回暖。和開車另外一點不同的是騎摩托車會被鳥屎打到，啪一聲滿面全豆花，鐵定比你想像的更準。

【9】我們的行頭很簡單。帳篷、睡墊、睡袋、地圖、衛星定位、托鞋、雨衣兼風衣，三襪三內衣褲、長短褲及長短袖各一、防摔衣防摔褲防摔手套和鞋子、 全罩式安全帽、墨鏡、擦傷及盥洗用具、驅蚊劑、額頭燈（礦工那種）、耳塞、手機、信用卡和現金三百。後來沿路購買的只有電話卡（因為山區手機無用武之 地）、防雨旅行包、雨靴（讓淋濕的鞋子有時間「風」乾—掛在行李上飆風。）。我的手機、信用卡，甚至整包行李都順利陸續丟掉。（依我太太的標準，丟東西和 抽煙是我唯一的缺點。）手機一次都沒用上就丟了，真狗屎。信用卡倒是百分之百情有可原，每兩個小時就要拿出來加油一次，21天不丟掉才怪。行前曾讀過內行 手冊，說每家去過的飯店、加油站的電話都要記下來。只可惜沒有人當我的秘書。行李後來找到，是掉在高速公路上，還被卡車輾過。幸好鄉下車流較稀，冒險成 功，但已遭了兒子不少白眼。財物損失不大，但自尊心嚴重受傷。

【10】最自由的是我們只有方向但沒有固定行程或任何安排，騎到那玩到那、吃到那、住到那。夜宿帳篷（除非下雨地濕），折合起來小如彈丸，搭拆又僅 5分鐘之事。設計之進步誠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住過的營地有國家公園、國家森林、州立公園、私人營地。每個國家公園都停留一天一夜，其餘則只過夜。每天的 行程是睡到自然醒，空腹先騎二小時，車加油人吃飯。晚上再一餐。住的費用極省（$15），餘額拿來當飯吃。沿途全挑當地風味餐。幾乎不曾迷過路，除了 GPS非常管用以外，路人甲一瞄我們的紐約車牌泰半變成大雞婆。GPS比手機稍大，裝在兒子的機車手把，指引路徑、搜尋營地。地廣人稀路況無礙是美國公路 的致命吸引力，常令騎士忘其身以及其親。我們一方面野性歡吼盡性享受飆到底的桀驁不馴和放任，一方面有謹守行前的安全約定：「轉彎遵守標示減速，勿讓此行 提早結束」。旅程平均時速75英里。最寫意的是有時一天騎500英里也不覺疲累，和開車的經驗完全不同。因為油門一催飆然飛馳就是極大樂事，更重要的是耳 根清靜精神愉快，不像開車的司機常有聽不完的疲勞轟炸。

【11】摩托車要騎鄉間小路（scenic byways）才夠勁，高低起伏左彎右拐，風景如畫，車流稀又只有一線道，超車很刺激。因此我們選擇50號公路西行，20號公路東回。長途前後緊跟很有壓 力，也危險。我們拉長距離，維持前車的後望鏡看得到後車的間距。午飯後最愛睡，我們忽左忽右追逐解睏。要盡量騎路中間，跟著汽車輪轍走，避騎兩個輪轍中間 的路面，有油漬。下小雨比大雨危險。小雨擴散油漬，大雨洗清路面。現代的輪胎排水良好，在大雨中完全不必減速，非常刺激。但是千萬別騎路肩，此乃砂石雜物 匯積之處，摔倒或刺破輪胎非常麻煩。此行我曾在南達科塔州破胎一次，但在沙漠中而非公路上。其沙漠單薄無比，底下埋伏銳如利刃的尖岩。騎太快會滑倒，太慢 會失去平衡，輪胎也較易被刺破。無法想像我竟然連中三元。幸好抵達營地才完全消風，無法動彈。第二天請人拖去換胎，200元泡湯。

【12】騎公路和上街最大的不同是速度超快，但路面平整沒有雜物。因此看路要遠，注意路面顏色變化，提早預警。遵守和開車一樣的交通規則，勿勉強爭 路惹毛開車者。對其他騎士超讓有禮，沿途大家以左手往後下擺互相敬禮。（右手是油門，不能放。左手高舉徒增風阻。）跟開車一樣，遇彎先減速，再持續加速過 彎。唯一不同的是須抬頭平視彎度後方，用力把手把下壓，左轉壓左手，右轉壓右手。彎度越大越用力壓，速度越快越用力壓。（書上稱為Counter Steering，可增加摩擦並自然移動重心。）停車或慢速，機車手把要隨時隨地保持正中，不能像騎腳踏車那樣任令歪斜，否則容易傾倒。速度太慢大轉彎、 停車時腳下一高一低，或是踩到油漬，也會傾倒。傾倒扶正要轉身蹲下用臀部和腳力往上推，不能正面彎腰拉，既拉不動也易受傷。「有速度才轉彎，有平衡就平 安。」就是這麼簡單。（不然的話，我右手上臂肌肉萎縮，和人握手都舉不起，何能騎得？）

【13】最著名的美國摩托車聖地有兩處：每年夏天年度大會串的摩托車首都駛特急（Sturgis）和挑戰騎士技術膽量的空中之島（Island in the Sky）。沒去過就如登山未至玉山，賭錢不到拉斯維佳斯。這次正好都在行程內。Sturgis在南達科塔州東北，近懷俄明邊界。50年前原是個快要敗亡的 小鎮，拜一位經營摩托車行居民的靈機一動，舉辦第一次全國摩托車大賽而起死回生。設有摩托車博物館。街面兩邊店招交織，如同一幅機車萬國博覽會的拼圖。食 衣住行、呼吸的空氣都和摩托車有關。拿掉摩托車什麼都沒有，減去遊客就空城。每年夏天大會串時各路英雄好漢湧入，所有街道塞滿爭奇鬥艷的機車。平時也朝聖 者不斷。台灣現在最流行的「文化造鎮」、「地方文化產業化」這裏可算始祖吧？

【14】似乎在這個土地貧瘠、牛比人多、荒城更多的南達科塔州，「悲慘世界」的感人故事特別多。另一個隻手撐天挽救整個城市，成為世界傳奇遊客絡繹 不絕的故事，發生在惡地（Badlands）國家公園北邊，緊臨90號公路的華爾藥局（Wall Drug）。華爾是個超迷你的小鎮，到現在還是只有兩三條街道，但夏天遊客紀錄是一日兩萬人。30年代這個小鎮只聽得到公路上急急趕路的車聲，就是沒人停 下來。眼看就要從地球上消失成為又另一個鬼城的時候，外地來的一對剛出校門不知究理的藥劑師教師夫婦頂下廉價求售的唯一藥局。不管如何打拚，他倆的「工 作」不脫愁眉苦臉聽車來車往。熬到小孩出生後，不忍自身潦倒累及無辜，終於決定棄店他遷。有一天，陪小孩午睡卻因隆隆車聲和逼人暑氣無法成眠的太太，忽而 心血來潮，想到大熱天趕路的旅客必又累又渴，如果請他們進來喝一杯冰水善莫大焉。就叫他沿著公路兩旁插滿「華爾藥局免費冰水」的路招。善念結善果，竟然因 此救了全鎮。這個故事被讀者文摘登出後華爾藥局名噪全球。70年後路旁的店招仍是「免費冰水、五分錢咖啡」，唯一改變的是已經成為全世界最大的藥局，甚至 店員也來自各國。進入老店後，一個門通一個門幾乎整條街都被打通了。有趣的是擠得滿滿的遊客沒有人真正來買藥。讀著菜單上的故事，望著五花八門的手製商品 和不可思議的人潮，我們喝了免費冰水、五分錢咖啡、吃現作的手工冰淇淋和糖糖圈，忽然很感幸福。台灣來的工讀生就有五位，還說我們是第一個台灣人遊客（姑 且聽之），日人韓人最多。

【15】空中之島在猶他州Canyonlands國家公園。因其三面土質較軟，侵蝕下陷成為另外兩層的峽谷，留下一塊名實相符的空中「半島」，年紀 已三億年。換言之，這裏總共有三層地平面，從空中之島俯視，其下是第一層峽谷，之下又有第二層峽谷。非常獨特壯麗。為什麼是摩托車聖地？（1）從山下到空 中之島入口處的這條上天的唯一之路，筆直如線綿延無盡，有小丘起伏的節奏而無任何視野障礙。讓人完全無法抗拒盡興狂飆的誘惑。（2）允許越野摩托車和四輪 傳動吉普從空中之島下探峽谷。（難怪有的旅社和加油站設有越野摩托車專用沖洗設備。）我們從島上可以清楚目視這是很大的冒險。不但路是緊挨著崖邊走，有的 路段只剩羊腸小道，兩邊都是斷崖。用想的就已經兩腳發軟。（3）半島本身的山路斜度非常恐怖又九彎十八拐，左一個接右一個，綿延不斷，而且很多是180度 的所謂髮夾彎（hair pin tun）。摩托車必須連續翻左翻右，完全無法稍歇喘氣。無知就是勇，我兒子大叫We live for this!帶頭就衝。我被其盛名所懾，既興奮又緊張，一顆心提到喉嚨，顫顫兢兢連大氣都不敢喘，結果是險象環生。我曾經兩次衝出車道，其中一次幾乎轉不回 來，眼看就要衝進樹林，死命把摩托車傾斜到腳墊（foot peg）忽然擦地才避過。真的差點破膽。完全沒料到的是兒子竟然恭喜我，說腳墊擦地是騎士夢寐追求的境界。腳墊磨得越亮越短越是高段。老天，明明一條老命 是揀回來的，還被當作榮耀的標記。這種死亡遊戲就當是我倆的代溝吧！當晚我早早縮入睡帶，靜靜的仰望半天上觸摸可及的滿天星斗，覺得還是活著蠻好。

【16】第二天早上，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個國家公園和大峽谷正好相反，以未開發、原始為賣點。營區設在最高點，除了很深一個洞的廁所，什麼都 沒有，連水都要自己從山下帶上來。我們忘記買食物，水倒是一直隨身有。白天被嚇到，晚上不敢下山，挨餓一晚看星星。很冷，驟降到53度。對面有兩對來自密 西根的年輕人，他們晚上曾開車下山買食物。第二天清早，園警來巡邏，開了一張100元的罰單，因為汽車有一半停到草地。在這樣遠離塵世鳥不生蛋的地方，以 為可以隨心所欲，環境管理如此嚴格完全始料不及。大家只能安慰說跑這麼遠來拿罰單是買不到的紀念品。還好他們很瀟灑，乾脆請我們一起烤火、吃最貴的 Peanut Butter and Jelly。

【17】旅途中給我最大驚喜的乃是人–來自故鄉台灣的年青人。當我們騎到大峽谷北峰頂的露營區，感覺是已經到了天崖海角。沒想到一走進營區小店竟 然有一位台灣小姐在工作。我嚇一跳，她也嚇一跳。我驚的是台灣人實在真會跑，很難想像連這樣隱密的地方他們都挖得出工作來。小姐嚇到是因為沒料到白鬍子的 台灣阿伯還騎摩托車上這麼高的山。知道是從紐約騎來更不相信。她在台灣讀二專，暑假來美國遊學：打工學英語。就住在山上。她說時下很多年青人都這樣。台灣 有這行生意，專門替他們安排，來美報到後才分發目的地。她以前也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美國人度假的季節正是觀光區勞力短缺的時候，很需要他們。她說的果然 不錯，我們後來在一些我兒子（美國人）知道但我（台灣人）從未聽聞的小鎮名店，多次遇到驚喜。我們還很三八的對他們刻意強調我們是「扁迷」，拜託他們大力 支持阿扁。大概他們也想不到跑這麼遠來還會有人來拉票吧？

【18】最恐怖的經驗是從密蘇里進入堪薩斯不久在大平原遭到午後暴雷雨的襲擊。小說上常描寫看到暴雷雨一步步逼近，忽然整個天從白晝化為暗夜，伸手 不見五指．．．。現在我能作證這完全不是小說家的虛構。不但伸手不見五指，狂風夾暴雨、閃電和雷聲一襲而至。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樹都被砍光了，除了及膝的 玉米田什麼都沒有。不但沒處躲，我們成為最高最可能的雷擊目標。紐約只有人禍沒有天災。我們完全不知所挫。起先還以為來得快去得也快，減速慢行就可以。但 整條路很快就全部停車。雨勢大到路看不見，閃電和雷聲就在正前方50公尺猛打，嗶咧咧、隆隆隆，一直不斷。沒有人敢再開。但也沒有人知道如何應付這明顯而 立即的危險。整條路所有的人就這樣停下來等死似的僵在那裏。那種想逃逃不掉的無助、不想死又無計可施的焦慮，第一次讓我警覺大自然的可怕和人類的脆弱。我 相信這一個多小時的煎熬一定在每人心中烙下虎口餘生餘懼猶存的不滅印記。尤其能夠這麼近、這麼長的「觀賞」大自然發威，雷電交加電光石火，也修正了我過去 認為大平原很安全很單調的成見。

【19】同一天，大平原的主人（農夫）也給我們一個眼界大開，值得回味的意外。我的印象中開飛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種極少數有錢有閒的玩意。和農民 更扯不上關聯。沒想到這竟然是他們的重要娛樂。他們有許多飛機俱樂部，輪流作東，農閒時期經常舉辦聚會—大家開著飛機來參加。我們正好路經，看到玉米田一 整排彩色繽紛各式各樣的古典小飛機，非常可愛。原來他們正在年度聚會，選出各項比賽的優勝者。吃的喝的都是每家人自己的傑作，開放給路人參觀、選購。他們 說大部分的人來自三小時的飛行距離，這是一般油箱的容量。平均速度是每小時150英里。只要加速到90英里就可以升空。機場是把玉米田弄出兩條垂直的草皮 跑道，交叉成L形。一條供下降和起飛，一條當停機坪。停機坪很長而且大部分人年紀很大，有吉普車接送。飛機輕，輪胎寬、軟，草皮跑道就可起降。起飛下降一 切DIY，像蜻蜓一樣不必第三者指揮。他們教小孩開飛機就好像我們教小孩開車一樣平常。我們開車旅遊，他們則習慣開飛機出門。平常農具就需要維修，並不覺 得修飛機有什麼特別。其中一位高段的還會依設計圖（向史密森國家博物館購買）自己造機，花了12年（如依每周工作40小時換算）。很多收藏家出高價要買， 但他要留為自家用的傳家寶。農民開飛機、造飛機，而且這麼理所當然，如非親身目睹很難置信。玉米田又大又平，沒樹沒房子也沒電線，加上遠離文明，不需空中 管制，自然而然形成這樣的娛樂。聽來和阿拉斯加的故事一樣，沒有路但湖泊不少，很多居民於是水上飛機代步。全然不同的另類想像，不得不佩服。

【20】最感動的是南達科塔州的狂馬（Crazy Horse）印第安人紀念山。南州可以說是印地安人的聖戰之地，有太多的辛酸和血淚。歷史對戰敗者是無情的，我們父子在這裏唏噓良久，不約而同認為此行要 花錢就必須花在這裏。話說當時白人把華盛頓、傑佛遜、老羅斯福、林肯四人浮雕在Mount Rushmore山壁（俗稱總統山）的時候，刺痛的是印地安人的歷史記憶。就像把蔣介石刻上玉山吧？他們發願完全自力救濟，不接受政府補助，在十七英里外 更高的一座岩山雕刻真正的英雄、盛壯之年被白人暗殺的Crazy Horse。可是沒錢、沒工具、沒技術、連路也沒有，何從開始？沒料到就是有這樣一位來自波士頓，見義勇為、才藝雙全的總統山石刻團波蘭裔專家挺身而出， 從1947年開始獨自一人餐風野宿愚公移山。後來他的十個小孩沒有一個上學，全都從小跟著父親敲石頭長大。問他何苦棄高薪全家沉淪？他答的很簡單：我在印 地安人身上看到波蘭人的影子。可惜他已過世，我們只見到他太太和女兒。目前雖然已經進入第三代，但全部立體的這座雕像開工60年後才僅只完成頭部而已。 （單單其額頭就比整座總統山的雕像還大。）想到印地安人和這家人的命運，只靠社會捐款和旅客收入要把整座山刻成傲然巨無霸，不管歷時多久的決志，就有令人 想哭的衝動。

【21】也是在這裏，我第一次覺得我和兒子如此貼近。「美國人」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瞭解，何況我也沒時間去瞭解。很多朋友可能是溫馨小說看太多的緣 故吧？一聽到我們父子萬里長征，總說人生有這樣heart to heart的機會實在太好了，甚至連我太太都這樣想。只是離事實十萬八千里，因為騎車時不能「開講」，晚上要在黑漆漆靜悄悄的森林「掏心」很鬼異，何況我 們的個性都是不希望別人囉嗦的那種。雖然知道彼此都是「好人」–我搞台獨，他按月寄錢給領養的菲律賓「兒子」–但Don’t stand in my way其實是我們互相最感舒服的方式。因此，能夠在這裏彼此流露同被感動的情緒算是沿途難得的例外。當天我們心照不宣，買了為買而買的禮物，吃了典型的印 第安人風味餐燉羊肉配火麵包（fire bread）。晚上則點了菜單最貴的野牛餐（buffalo），給了最高的小費，留到最晚才摸黑而去。

【22】被壓迫的民族面臨的最大挑戰是悲情的記憶往往難敵歷史的長河。在台灣從小見慣國民黨帶來的「南京路」、「北平街」等等，及長雖認知其謬，但 情感上已經激不起切膚之痛，直到我們來到懷俄明州的「魔鬼塔」（Devils Tower）。這座寸草不生光突突的岩山在一片漫無天際的碧綠草原上旱地拔蔥頂天而立。山下樹林中滿掛祈福布片，乃是印第安人的聖山。傳說是印第安小孩被 熊追趕無處可逃，絕望中祈神救命。神乃把此地直升而起，但熊一直在山壁拼命抓爬，留下四周從上到下幾乎垂直的爪痕。上聖山固難如登天，但傷病之身療養其中 莫不痊愈。而且遠望無礙，更是神賜給他們瞭望野牛，擇機而獵的溫飽所繫之地。神聖如斯竟被白人魔鬼名之，離譜到公然侮辱。我在大峽谷看到一座「武當山」， 當時頗有寧予外人不予家奴的不平，沒想到竟然更有甚之者。當國會立法冠以國家公園時，他們可曾有過正名的抗爭？亦或已經逆來順受任人擺布？同樣的案例也發 生在台灣原住民嗎？心中充滿問號。臨行我特意買了一條Kokopeili的項鍊替他們默默祝禱。這是一位印第安春神，吹著魔笛，所經之處心想事成、委屈得 直、野牛肥壯、玉米滿山、全村的婦女都懷孕．．．。

【23】天佑台灣，天佑印地安人。

源自 黃再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