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玩笑
作者 蔡淑媛
1975年,我應聘在休士頓一所公立高中創設漢語課程(Mandarin Chinese as foreign language),先後執教32年之後於2007年退休。每一個學年的開始,我總會要求新來的學生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選修中文?學生的答案五花八門,但其中總有幾個學生給我相同的回應:「父母逼我學,我不喜歡但沒辦法。」我告訴他們,有機會學習外國語言,定要盡力而為,尤其是生長在該種語言環境的學生(如家中長輩習慣用此種語言交談),更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學生不服氣,往往跟我嗆聲說:「我生在美國,又不去中國或台灣,學中文有什麼用?」為了安撫軍心,我會告訴他們我親身的經歷~一個名叫「命運的玩笑」的故事。
我讀初一那年,不幸遇到一個不知道如何教學的「英文老師」。開學第一天上課時,她先叫我們翻開課本,她自己把二十六個字母輕輕唸過一遍,然後就確定我們已經聽懂並能全盤發音。接下來她就I am a boy. You are a girl, 按照課文咿咿啊啊繼續讀下去。整整一個星期,我只看到她塗著深紅色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她唸的是「什麼碗糕」?
第一次月考成績單發下來,我得到不及格的「紅」字。以後發憤圖強,死背硬記,成績雖然大有進步,但是對於英文的排斥心理從此種下了根苗。初三畢業時,我們班上有不少人放棄攻讀高中,改讀師範學校,倒不全是因為家境貧寒,讀師範可以住校領公費,或者畢業後分發學校、工作有保障,而是因為產生了逃避學習英文的念頭,當年師範學校英文不是必修課。
我讀大學的年代,正逢上出國留學的狂潮。校園裡外流傳這樣一句話~「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拿到獎學金到美國留學,是一件光耀門楣的大事。我升上大四的時候,班上的同學絕大部分都忙著找教授寫推薦信,參加托福(TOEFL)考試,申請美國大學研究所。而我則「老神在在」,以事不關己的心情,盡情享受大學生活最後一年的快樂時光。
暮春三月,杜鵑花開遍校園。那天我正在椰林大道四處遛達,享受春花的殷勤時,遇到教「希臘神話」的教授。他是美國人,天主教神父。我們邊走邊談,他突然問我,別人都去找他寫推薦信,為什麼不見我的蹤影?我一向對希臘神話有偏愛,對這門功課特別用心,故而得到甚高的分數。他大概把我視作「孺子可教」的好學生,故有此一問。我笑著告訴他,我又不出國,要什麼推薦信?他聽完大為驚奇,開口又問我:「別人爭先恐後要出國,你怎麼不動心?」我說正因為大家都出國,總得有人留下來為自己的家鄉與社會做點事。他聽了非常感動,拍拍我的肩膀說:「對!對!妳說得很對。孩子,願上帝祝福妳。」
半個世紀過去了,但那幕與「希臘神話」教授的校園偶遇,以及當時的談話內容與上帝的祝福,甚至「傅鐘」鳴響時,在暖和的春風裡輕揚的聲韻,至今印象仍然十分深刻。除了他的超高體型與偏長的馬臉濃鬚,活生生林肯(Abraham Lincoln )總統再世,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只告訴他「半」個不想出國的理由。另一半的理由是,自從初一那年被英語老師嚇到,月考拿到生平第一個(且是唯一)的「紅字」以後,我的英文能力一直沒能真正進入佳境。為了考試,只把作業、講義死活照背。後來七彎八拐,竟然進入外國語文學系就讀,其實對於英文,一直都是「相看兩相厭,越學越心煩」。那時我已下定決心,大學一畢業,就與英文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我那時想到就立刻做到。六月中唱過驪歌,七月初就打包搬離女生宿舍返回高雄。九月開始在市郊一所初級中學教授中文(一般所謂「國語」)。閒暇之餘持續從事自己喜愛的文藝創作。接二連三的短篇小說與散文在報章、雜誌陸續發表,掙到了一份「年輕女作家」薄薄的虛名。
兩年過後結了婚,為人妻又為人母,以為歲月的長河從此就這樣平靜卻充實地流淌下去,直至生命的終了。那裡想得到呢?牽牽扯扯的人生遇合,把我拉扯到當初堅決不來的美洲大陸,一輩子還得與最不喜歡的英文糾纏不清,還得靠它出門打拼過生活。這番折磨,正好印證了一句千古名言~命運總愛跟人開玩笑。說是邪門也罷,不信還真不行。
我用自己的人生故事來激勵學生,用意在於提醒他們,對於將來「不要去那裡」、「不要做什麼工作」,「哪一種學科更重要」、「哪一科不重要」,結論不要下得太早,更不要未盡全力就排斥放棄。十六、七歲花樣年華,正該點燃求知的慾念,攤開學習的胸懷,接納吸收各種學識與多方技藝。往後的日子,不管風雪雨晴或人在何處,在成家立業的漫漫長路上,既使命運之神又想耍花招,與人開玩笑,也難有機可乘了。
(1977/2016修訂)
作者於椰林大道(台大)
九中教學(1964年)
Source from Mrs. Tsay 11/2016
Posted in 11/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