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有情有義的臺灣人
作者 楊惠君
在美國,我很年輕就獲聘為美國外科學會院士,甚至以華人身分進入美國總統雷根的醫療小組,這是前所未聞,也因為幫許多醫師和護士手術治病,被尊稱為「Doctor’s doctor(醫師的醫師)」,在美國的年薪超過百萬美元,可說是名利雙收。但史懷哲的精神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心,對我來說,一個人如果只知道物質享受,忘了應付出的責任,那就是沒有靈魂的人。聽到花蓮門諾醫院前院長薄柔纜醫師感嘆:「臺灣醫師到花蓮很遠、到美國很近!」讓我既震撼又慚愧,決心回到故鄉,投入臺灣偏鄉醫療,那年我正值五十五歲壯年。
大熱天,七十八歲的黃勝雄醫師西裝筆挺,打著領結,舉手投足之間充滿著紳士風範,精神奕奕。不論做什麼,他都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跟他約訪,他提早半小時抵達;就如同行醫時,他清晨六點出門,晚上十點回家,平均每個病人看診要花上三十分鐘,仔細瞧了又瞧,就怕遺漏什麼,擔心病人不清楚病情會焦慮,寧可多做一點、累一點,也要設身處地為人著想。如果不是因為大三那年黃勝雄因病住院,因緣際會下讀了《史懷哲自傳》,這世間可能多了一位物理學家、少了一位好醫師。
黃勝雄原本是師大物理系學生,那年代太多學生想跟隨諾貝爾得主李政道與楊振寧的腳步,成為舉世聞名的物理學家,但黃勝雄深思熟慮後,認為如果要繼續物理學,埋首研究「相對論」與「量子力學」,恐怕大半輩子都會待在研究室,與人的互動不多,而且有幾人能夠像楊振寧和李政道這樣的成就?他決定重考,轉念醫科,追隨史懷哲的腳步,以行醫為終生志業。
黃勝雄一九六一年考進北醫,當年北醫創校不久,設備簡陋,在這樣的環境下絲毫不減損黃勝雄的學習動機,他埋首醫學書籍,學校也請來許多臺大師資,學習上不成問題。由於北醫當時沒有附設醫院,他畢業之前到臺北馬偕醫院當實習醫師(Intern),為期一年。
當時黃勝雄已決定要到國外繼續專科訓練,「有顆想學更多的心」。那時班上畢業生九十多人,一半去美國進修,父母堅持要他先結婚再出國,他順從父母之意,先到彰基當住院醫師(Resident)、完成終身大事,兩年後申請獎學金赴美深造。
他先前往賓州大學附設醫院擔任一般外科住院醫師,之後到湯姆森傑佛遜大學(Thomas Jefferson University)附設醫院神經外科接受住院醫師訓練,歷任匹茲堡大學醫學院神經外科顯微手術研究員,並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取得公共衛生碩士,擔任湯姆森傑佛遜大學附設醫院神經外科臨床教授,在美國一待就是二十五年。
黃勝雄一路走來貴人甚多,這與他認真做好每件事、廣結善緣的個性有關。他曾以三十多歲的年輕醫師身分進入美國外科學會擔任院士,會獲得提名的原因,竟是一次無心插柳的情況下,幫助一位頸動脈破裂、生命垂危的美國外科學會院士醫師緊急手術救命,取患者頭皮小血管進行繞道手術,讓頸動脈血液能順利輸送到腦部保住一命。這位院士醫師非常感激他,也感佩他的好醫術,提名他當院士。
還有一次,一個年輕女孩在男友陪同下走進診間,問黃勝雄:「你可以治療我的疾病嗎?」黃勝雄發現這女孩有半邊顏面神經麻痺的問題,跟女孩說:「沒問題,交給我。」並且跟女孩的男友解釋病情及治療方式,手術很成功,女孩顏面功能恢復正常。
黃勝雄後來才知道,這女孩原先一直拒絕男友求婚,因為對疾病很困擾,沒把握可恢復正常。手術成功後,女孩同意男友求婚,兩人步入禮堂。更意想不到的是,這女孩是一家報社的女主筆,她在週六專欄大篇幅報導黃勝雄的醫術,「那陣子我變成費城名人」,這一切冥冥之中若有神助。
這些事蹟流傳開來,醫院內護士的血管瘤、醫師的腦部疾病,都找黃勝雄開刀,也因此,美國醫界盛讚黃為「Doctor’s doctor(醫師的醫師)」,在沒有刻意追求之下卻獲得這些美名,他認為自己實在非常幸運。
生命的奇遇還不只於此,美國前總統雷根於一九八一年上任,當時一位總統府顧問團成員的母親是黃勝雄病人,對他讚譽有佳,推薦他進入總統醫療團。在雷根就任的八年間,黃勝雄與雷根有三次印象深刻的近距離接觸。
一九八一年三月三十日,雷根上任僅六十九天即遇刺,遭槍擊受傷。當時黃勝雄接到白宮電話通知有緊急事件,並將他載往海軍醫院為雷根醫治。黃勝雄記得,雷根雖受了傷但仍不改幽默性格,進入開刀房前還把口罩拉下來,對著醫療團成員們說「希望你們都是共和黨的」,幸好槍擊未傷及重要器官,手術後沒有大礙。
之後,有一年的感恩節,雷根在華盛頓舉辦一個黑領帶派對(Black-tie Party),有三、四百人獲邀參加,黃勝雄是其中一人。雷根在舞會中扮成墨西哥人勁歌熱舞,率真熱情的個性表露無遺。
雷根七十二歲時在加州一處農園跌倒,回到白宮後持續沒有活力,連最愛吃的Jelly Bean(雷根糖)都提不起勁,隨行人員覺得這一定有問題,當時一度以為是中風,請黃勝雄檢查確認是跌倒發生硬腦膜下出血,要在腦部鑽洞引流血水,這原本不是一個大手術,不過雷根年事已高,而且總統要動刀,不是一件小事,幸好順利完成。
讓黃勝雄難以忘懷的是雷根再次展現無比的幽默感,因為手術前要先剃髮,結果雷根希望把兩側頭髮剃光、剩下中間一小搓的「髮型」,說這樣很像他欣賞的印地安人,讓大家都笑了。在美國醫界,黃勝雄享有盛名,同時擁有百萬美元的高年薪,生活優渥。但傚法史懷哲的夢想未曾遠離,「我有兩個兒子,父母親對孩子有責任,要照顧到他們成年。在這之前,我一直在做準備,從孩子小時就訓練他們獨立,希望有朝當我啟程遠行奉獻之日,他們也準備好自立。」
一九八四年開始,黃勝雄每年都會抽出時間參與國際醫療志工,去過尼泊爾、墨西哥、宏都拉斯等地,也在友人介紹下曾經拜訪一生照顧貧病弱勢的德蕾莎修女,「這一面之緣讓我非常感動,我告訴自己,事業成功並不夠,還要有人性的付出與關懷,否則就是沒有『靈魂』的人。」
因為一句話自覺慚愧
黃勝雄也曾到花蓮門諾醫院當一個月志工,種下之後回臺灣服務之緣。一九九一年,黃勝雄參加臺美基金會頒發社會服務獎給門諾醫院前院長薄柔纜(Dr. Brown)的典禮,聽到這位奉獻臺灣四十年之久的美籍醫師說︰「臺灣醫師到美國很近、到花蓮卻很遠。」心中感觸萬千,也深感慚愧。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五十五歲的黃勝雄在門諾醫院董事會極力邀請下,決定捨棄美國高薪,告別二十五年的美國醫師生涯,回到臺灣偏鄉服務,接下門諾醫院一職,為同胞奉獻所長。他說:「我是回來臺灣買靈魂的人,我不願意只在美國享受肉體的滿足,我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臺灣人!」
當時,門諾醫院正興建新醫療大樓,推動各項軟硬體建設,並規畫弱勢長者照顧計畫,身為院長的黃勝雄責任重大。太太劉壽賀也緊跟隨他的步伐,擔任不支薪的門諾醫院志工會會長,夫妻兩人同為門諾貢獻心力。
黃勝雄非常感謝妻子,「這是點著燈也找不到的好太太」,同為基督徒的太太,一路支持他、陪伴他,「太太很照顧我,常常我一大早要出門,她已經為我備好稀飯,讓我吃得暖暖的再去照顧病人。」黃勝雄學醫、太太學護理出身,在工作與生活上相互照應、鶼鰈情深。
黃勝雄為了新醫療大樓和實現在花蓮壽豐鄉籌建臺灣首座「老人照顧社區」的願景,卯足全力籌措門諾基金,積極爭取社會的認同與支持。也參與拍攝公益廣告,在他努力下,舉國上下幾乎都認識了門諾醫院,知道這是一所屬於大眾的愛心醫院。
他剛接任院長之初,一九九三年年底的門諾醫院是一間二百床的準區域教學醫院,專任主治醫師二十三人、專職員工三百七十五人、偏遠社區醫療站五站、偏遠醫療門診七千三百二十七人次、提供民眾醫療補助金額五百四十萬元。當時門諾醫院顯得破舊,財務困窘,外籍宣教醫師一一告老還鄉,醫院面臨本土化轉型的危機。
黃勝雄當時雖為院長,但因院內外科醫師不足,他不只要忙於醫院的行政管理事務,也要開刀、看急診,還要值班,很多次他半夜為頭部外傷或中風病患手術到天亮,立刻又忙碌處理公務。
「每位病人,我都要全心全意照顧。」黃勝雄看診出名細心,平均每位病人看診三十分鐘,尤其是初診患者更仔細問診,了解病況、病史。有病人聽聞黃勝雄醫術仁心,特地從臺灣西半部繞了一大圈到門諾醫院,就是為了要讓他診治。
經過黃勝雄及院內同仁努力,二○○三年底門諾醫院成長為區域乙類教學醫院,規模擴為四百八十九床、醫師六十六名、專職員工人數八百三十人、偏遠社區醫療站二十九站,偏遠醫療門診一萬七千七百四十一人次,全年提供民眾醫療補助金額達九百六十四萬元。醫院主體建築也從兩棟擴建為四棟。
二○○四年一月,在門諾醫院擔任院長達十年之久的黃勝雄毅然將院長一職交棒,改任門諾醫院資源開發中心總執行長,兼相關事業機構總執行長,繼續為門諾推動老人社區等社會關懷願景效力。百忙之中,他還分身兼顧北醫、馬偕等醫院的教學門診,替醫學生授業、解惑,並在馬偕醫學院教授西洋醫學史和臺灣教會醫療史。
黃勝雄捨棄美國高薪,回臺灣之後也不斷「捐薪」。他捐出門諾醫院的半薪給醫院及基金會,到北醫和馬偕上課、演講的鐘點費也回捐給學校,「要培養醫學生不容易」,希望善盡棉薄之力,也以此鼓勵醫學生們,將來有能力要幫助更多人。
醫療不能唯利是圖
黃勝雄也關切臺灣醫學倫理以及醫療政策的推動。他在臺行醫期間,長年在北醫開設醫療倫理課程,也出版醫學倫理、關懷年長者的相關書籍,例如《路上的光》、《天使的眼睛》、《守護銀髮族》、《年歲的冠冕》等著作。「醫學之外要有更多人文素養」,黃勝雄說,醫學院的最大目的是培養好醫師,不是培養好的研究員,如果只會讀書、跟病人之間卻有高牆,那是本末倒置。
他發現科技進步,反而讓醫病關係變淡薄。許多醫師吝於花時間在病人身上,而且習慣用儀器去檢查病人,缺少與患者之間的「body language(肢體語言)」,醫病互動冷冰冰。健保制度的給付偏差更助長醫師看診只求效率,追求更大量以賺取更多的診察費、檢查費,病人排隊三小時,只看三分鐘的案例比比皆是。
黃勝雄認為,醫師若缺少了愛與關懷的情感,失去「尊重生命」的體認,那就變成賺錢的行業,「唯利是圖」。衛福部如果不從健保制度去改革,徹底解決醫界困境,那以後醫學生會完蛋。
「相較來說,我比較欣賞美國醫學生,美國醫學生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念醫學。」黃勝雄說,美國的醫學制是大學畢業才去讀,也就是「學士後醫學」,先讀一般大學四年,畢業後二十二歲再去念醫學系,這時心智已成熟,兼具人文素養;臺灣醫學生養成大不同,高中畢業就可以考醫學系,很多學生是奉父母之命,為了父母而念,這樣的心態就不對。「這是臺灣學制的問題,應該要變革。」
黃勝雄期許年輕一輩的醫師們,多用同理心、愛心去陪伴病患,不只是醫身、也醫心,讓病患得到心靈的撫慰。另一方面,他鼓勵醫師培養多方面的興趣以陶冶性情,「醫師每天要面對的都是生老病死的愁苦,生活非常單調,最需要以藝文均衡一下,不論是藝術、音樂都很好。」
他同時仗義直言,坦承對於某些財團法人醫院的董事會非常失望,「醫院董事會應該要有社會公正人士、員工代表加入,不要只被少數人把持。」臺灣政府需要更多有膽識的官員,去改變這些現況,讓臺灣的醫療環境更良善健全。
如今要奉獻給家庭
行醫將近半世紀,黃勝雄在美國執業二十五年間,開過大小刀共一萬多例,看診人次至少三十萬。在門諾醫院服務的二十餘年間,看診人次超過四萬,執行的腦部手術超過一千五百例。醫治過數十萬病人,黃勝雄最開心與許多病人成為終身朋友。
二○一五年,七十七歲的黃勝雄感性告別臺灣。他說,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回臺灣奉獻二十載,他已了無遺憾。如今兩個兒子都已在美國成家立業,他升格為「阿公」,人生的後半場,他要奉獻給家庭,享受天倫之樂。
回顧過去,五十五歲時他發現自己是B型肝炎的帶原者,以為再十年就會因肝癌而回天家;七十歲生日時又發現罹患零期胃癌。「這些年來,我是醫師、也是病人,我發揮自己每一天的價值救治病人,也用餘生準備面對死亡。」他感謝神的恩典滿溢,六十五歲做身體檢查時,B肝帶原居然不見了,這是奇特的機遇。而零期胃癌也經由內視鏡手術切除癌細胞,如今檢查都無礙。
「上帝還不想徵召我回去,就是希望我還能在醫學教育等方面有所付出。」因為疾病,他更能感同身受病患的苦楚、擔憂與不安,在心靈上更深刻陪伴患者。「這是神給我的禮物。」
「我覺得自己很有福氣。」黃勝雄感恩生命的每個階段,把握每個能夠奉獻的時刻。醫者莫忘初衷,記得每位患者被治癒時的感動,謝謝每位患者的信任,行醫之路滿載而歸。
對行醫有深刻理想的黃勝雄醫師。
回台灣買靈魂:門諾醫院.黃勝雄醫師回憶錄
Source from《挫折,是祝福的開始:由吳興街出發的16個逆轉人生》/ 楊惠君, 11/2016
Posted in 12/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