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 我的美國醫師生涯 / 黃哲陽 /02/2017

我的美國醫師生涯

作者 黃哲陽

﹛苛政猛於虎﹜ 我爸爸親眼看到國民黨在1947年的 228 大屠殺,以及再接下來的白色恐怖獨裁統治,非常痛恨國民黨,認為在國民黨的政權統治下的台灣不宜居住,所以我們家五個兄弟在大學畢業後,統統被爸爸趕出國。

﹛出國﹜ 我在1967 年六月醫學院畢業,接著七月一日去服兵役一年,1968 年六月三十日退伍,就毫不猶疑地馬上開始辦理出國手續,在那年頭辦理出國要經過很多機關批准,如內政部、外交部、警備總部等,還要經過美國大使館簽證,總共辦了一個半月,那時有人傳言可以送紅包給內政部的一個工友,他會把你壓在辦公桌下層的證件拿到上面,加快辦理的速度,不過我不想花那種冤枉錢以及助長貪污、腐敗,一切走正門、按步就班來,等辦好手續,飛到美國時,已經是八月十九日,距離報到日七月一日超過一個月又十九日。我申請到的實習醫院是 Buffalo General Hospital,因為有事先去信說明辦理出國手續費時,將會遲到,已取得諒解,所以遲到沒有問題。

﹛初抵美國﹜我搭乘西北航空公司飛機連續飛行二十小時,由台北出發,經夏威夷,先抵西雅圖,再轉機飛到 Boston,主要是因為大哥哲章當時在 Boston 工作,他來接機,帶我到他住處休息一夜,隔天一大早,他開車七小時,送我去 Buffalo General Hospital 報到。會見醫院裡總管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的主任Dr. Richard Egan,寒喧幾句及簡單話家常後,他問:「你有沒有 jet lag ?」,我當時年輕好眠又無知,不知 jet lag 為何物,就不經意地回答:「No.」,他說:「那太好了,明天就上工吧。」

﹛單身生活﹜ 我被安置在單身醫師宿舍,叫「Harrington House」,就在醫院對面,房間大小大約只有200平方呎,有一床一桌一壁櫥,沒有廚房,公共廁浴在外面。那時我全部的家當只有一皮箱的內衣褲、外套和一些書,加上爸媽給我的四百元美金,雖然年薪只有5000美元,但我上班不用開車,住宿舍又免費,一餐只花2-3元,一個人生活,綽綽有餘。唯一不習慣的是飲食問題,醫院地下室有美式自助餐,可以偶而去吃,但不能天天吃,附近也沒有東方料理店,只有一間黑人開的速食店有炸蝦套餐,他們稱之為「shrimp boat」,包含六隻tempura炸蝦、一塊麵包、一些薯條加蕃茄醬,比較接近我的味口。那時吃西餐吃膩了,只想要是有一碗白飯拌醬油和豬油吃就很幸福了。

﹛實習醫院﹜ 我服務的醫院 Buffalo General Hospital 是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 (簡稱 UB) 的教學醫院,位於黑人區,治安不好,急診處經常有槍傷、刀傷的病人被送來急診,晚上沒事不敢踏出醫院轄區範圍外,因為四週圍都是不安全地帶。

﹛講英語﹜當實習醫師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每一個病人住院時,給他們作 history & physical,就是問病史,並做身體檢查,然後記錄在病歷上,所以講英語很重要,起初三個月講英語不太敢開口,在台灣中學時讀六年英文,大一又讀一年,總共學了七年英文,已經有基礎,讀寫都沒問題,可是英語會話沒機會練習,起初沒信心,但必須硬著頭皮 on the job training,慢慢地三個月時才習慣以英語和人溝通,六個月後已可對答如流了。美國護士對我們剛來乍到的外國醫師語言上的困難,都很耐心慢慢地溝通,鮮少顯出不耐煩的態度。他們一般人的修養就是避免當面使人難堪,而且護士對醫師都很尊重。

﹛實習醫師﹜平日的工作除了上述每位新病人都要作 history & physical外,就是跟住院醫師及主治醫師巡查每個病人,執行他們交代的事情,我們每三天要值班一次,晚上值班主要是處理住院病人的緊急事件,如發燒、血壓突然昇高或降低、呼吸心跳突然停止、需要靜脈注射、不能解小便、晚上睡不著等等。這些在台大醫院實習時都已經有經驗,所以醫學方面之事處理起來沒問題,尤其上面還有住院醫師可以請示,更無需操心。所以剛來美國的第一年,除了起初語言有障礙之外,其他都很順利。

﹛孤單﹜在我們醫院的實習醫師,有一半是老美,一半是外國人,外國人除我一個台灣人之外,其他有伊朗人、秘魯人、日本人和韓國人。老美實習醫師幾乎都早已結婚,不住在單身宿舍,所以休閒時常一起往來的只有那些住在宿舍的外國人,但到底文化不同,還是有隔閡,所以只我一個台灣人在那裡,感覺很孤單,就想跳槽去同城的另一家醫院—Sister of Charity Hospital,那裡有很多台灣人醫師,而且那醫院的婦產科有兩位台大的前輩,高五屆的莊徵舜醫師和高四屆的陳啟銘醫師。

﹛選擇婦產科﹜在實習醫師未作完以前,就要考慮選專科做住院醫師,因為幾個月前就先要申請,那時覺得內科有太多慢性病,無法根治;外科常有驚心動魄的槍傷、刀傷和車禍病人;小兒科難溝通,哭聲太吵。醫院裡處處皆愁苦,唯有產房是例外,在那裡可以和病人分享新生命出生的喜悅,尤其是產婦難產時,開刀就可馬上解救母子兩條生命,那種戲劇性的效果令我嚮往婦產科,所以就去申請 Sisters of Charity Hospital 的婦產科住院醫師,因為有兩位前輩校友的介紹,很快就被接受了,從此注定了我一生的專業。

﹛婦產科住院醫師﹜婦產科住院醫師的訓練,包括婦科和產科。產科工作任務是在產房觀察每位產婦在陣痛期間的進展,例如子宮頸開多少公分、頭的的位置及下降與否、胎心是否正常,到接近生產時通知主治醫師來接生。在待產中發現有問題例如進展不順、胎位不正、胎心變慢、出血過多等等,馬上作評估,然後請示主治醫師決定行動。產婦生產時,大多由住院醫師接生,主治醫師(私人醫師)只在旁邊觀察、指導,確定一切都進行順利。開刀剖腹生產或是婦科手術,更是如此,主治醫師都已經經驗豐富,無需再練刀,所以都儘量讓刀給住院醫師練習的機會,這是一般教學醫院開刀的慣例,如此才能訓練出下一代手術技術精湛的年輕醫師。當然我們住院醫師也必須表現良好,使得主治醫師對我們有信心,他們才敢把病人交給我們開刀,因為如果開刀發生差錯,最終的責任還是由主治醫師一肩扛起的。另外,醫院另開婦產科門診部,由我們住院醫師駐診,當然背後有主治醫師為老師教導我們。每天早上都有晨會,討論前一天的特殊病例,每週一次期刊文章研討會,由住院醫師作讀後報告,主治醫師指導。我們就如此被訓練出來,四年後已訓練成婦產科專家,自覺大小疑難雜症都能處理,信心滿滿。

﹛結婚﹜我在台大醫院眼科病房實習時,就已經注意到一位眼睛大大的護士,叫葉秀美,她看起來很溫柔,經常保持友善的微笑,任何人看了都會對她有好感,我當時有一股愛的衝動想追她,但一時提不起勇氣,只能值夜班時,把我的電話分機號碼寫在護士室的黑板上,暗示她有事找我,但她不解風情,我在值班室癡癡地等,就是等不到她的電話,我以後轉到別科後,再也沒機會了,只能把此單相思藏在心底裡空惆悵。再一次碰到她時,我正在 Buffalo General Hospital 當實習醫師,在陳繼缽醫師家巧遇,突然再見面,還以為在作夢。她那時在加拿大 Toronto 當護士,週末休假來 Buffalo 找她的同學林淑惠 (陳繼缽太太)。那次見面真是一見如故,我的驚喜就如「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否冥冥之中上天送她來的?正合英語的godsend,從此感情迅速發展,八個月後我們就結婚了,可說此姻緣是天注定的,從此我有一個溫暖的家,以後育有一男一女,長大後兩個都當醫師,現在他們也都各自成家立業。過年過節時,他們攜家帶眷回來,除了兒子、女兒外,還有媳婦和女婿加上三個孫子,總共九人,整個家變得熱鬧滾滾。與剛來美國時,我一個人提著一個皮箱,形單影隻的落寞,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入籍美國﹜本來我入境美國用的是 J1 Visa,是一種交換學生 Visa,五年後必須回國,要來時再申請。但是在1970年代美國很多年輕醫師被調去越南參加越戰,不只醫院的住院醫師匱乏,開業醫師也不足,所以美國政府開放給我們交換醫師第三優先權,讓我們直接申請 PR,有了PR後五年,我們大都變成美國公民。從此我們變成效忠美國,卻心繫台灣的台美人。

﹛暫留Buffalo﹜在 Buffalo 作了一年的實習醫師,加上四年住院醫師訓練,已由媳婦熬成婆,可獨當一面,找個可以永久安身立命的地方開業了。但是考慮到兩年後必須考婦產科專科文憑 (American Board of Obstetrics & Gynecology),還是待在教學醫院比較好,在學術氣氛中接受薰陶,可提高學術水平,對考取專科證照有利。所以就暫時留在Sisters of Charity Hospital 作訓練住院醫師的Coordinator,再兼一些差,生活也過得滿好的,在1975年也順利地考取美國婦產科專科文憑,那時雖尚未找到永久的職位,但日子過得很愜意,也懶得改變。不覺間,一晃又過了兩年,直到1977年Buffalo來了一陣大風雪,持續幾天,積雪高到屋頂,氣溫降到零下五十六度(wind chill factor),才驚覺到此地不能久留,就決定搬到終年陽光的加州去了。

﹛搬來加州。猶太醫師﹜1977年三月我來加州是應徵一位猶太人婦產科醫師的廣告來的,他是Montclair Doctors’ Hospital婦產科主任 Dr. F,那個人很強勢,那家醫院全部被他把持著,院長都要聽他的話,活像那裡的地頭蛇。他很愛錢,卻很懶,不想做產科,只看婦科和開刀,所以我就去包辦他所有的產科接生,我很努力工作,很快就變得很忙碌,和他工作一年多以後,他很滿意我的工作,想要我繼續簽約,變成他的partner  ,但產科是由於我的努力發展起來的,他還要我出錢買進他的診所價值的一半: 17.5萬,我覺得不合理,況且和這麼強勢的人一起,永遠會受他控制,我自信有能力獨立自主,所以就拒絕和他簽約,但他是 Montclair 醫院的地頭蛇,不和他合作必定會有麻煩,所以就離開他的勢力範圍,去鄰鎮 Upland 自己開診所,使用的醫院是 San Antonio Hospital  in Upland。

﹛獨立開業﹜1978年我的診所在 Upland開張,一開始就很忙碌,主要是我很拼命工作,病人不分貧富貴賤,來者不拒,都以禮相待,每個病人都盡心盡力照顧她們,尤其診所附近有很多墨西哥病人,她們特別多產,因為她們篤信天主教,不避孕、不墮胎  ,有好幾年我是在那家醫院(San Antonio Hospital)30幾個婦產科醫師 中接生人數最多的。我在醫院裡的表現也不錯,深得護士和同僚的敬重,有不少來求診的病人是醫師的太太。我們醫院的婦產科主任是由醫師互選出來的,曾經有兩屆,我被選為主任,那時是很接近醫院的權力核心,因為當主任就自然變成醫院 executive committee (執行委員會) 的成員,經常和其他科主任以及院長在開會,不過我對醫院內的政治興趣不大,只顧自己開業,所以沒有繼續留任。我從1977年來加州開業,到2006年退休,大約接生萬人,開刀也不記其數。可能太拼命了,65歲就 burn out,到那年紀,晚上還要起來接生,實在很辛苦,也逐漸失去興趣和耐性,一聽到電話或呼叫器響起就心煩,完全失去了剛開業時的那股傻勁和熱忱,所以就乾脆退休了。

﹛監獄醫師﹜我在80年代曾經進出加州女子監獄(California Institute for Women)達五年之久,我不是去坐牢,而是去當兼任婦產科醫師,在那裡一方面可看到社會特殊階層的病人,一方面也是在拓廣業務,因為我也包辦那裡所有需要的婦科開刀,送去開刀的醫院是 Riverside General Hospital,那裡的住院醫師是屬 Loma Linda University 的training program,我是以主治醫師的身份去指導那些住院醫師開刀,有幸可以和大學掛勾,當醫學生和住院醫師的教師,也是一種殊榮。

﹛文藝活動﹜我在南加州開業婦產科生捱中,每天24小時,每週七天,帶著呼叫器(beeper)隨時「應召」,如有產婦待產,更不能離開醫院太遠,大多待在家裡 (離7-8分鐘),或乾脆就去醫院等,雖然很忙,其實很多時間是花在待產上。我不想浪費這些時間,所以就拿些紙張,寫一些短文,因為我自年輕時就很愛看閒書、寫文章,那時只是信手涂鴉,題目不拘,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有時回憶起少年時的事物,有時胡思亂想,描繪些男女兩性之事,或牽扯宗教問題。因幼時沉迷於「聊齋誌異」,所以也把自己聽聞的故事,加入怪力亂神的幻想,寫成類似聊齋的故事,那些文章都沒發表,只放抽屜裡。1988年有一位畫家兼作家王福東先生找我和幾位醫師共同集資辦一雜誌社,稱為「大地」,但只撐九個月就倒閉,不過我從那裡學到雜誌的編排和運作。2005年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南加分會理事會指定我編輯醫師協會的年刊,因為我有編輯的經驗,從此我連續編了九期,此間也斷斷續續寫了一些文章,發表在太平洋時報或年刊上,在2016年我把那些文章整理成冊,印成一本書叫「男女兩性」,取自其中一篇文章之名,況且以一婦產科醫師之筆寫出來的文章常牽扯到男女兩性之事,故此命名。

﹛退休生活﹜我在2006年退休,為了保持健康,很注重身體的活動,天天走路一小時,每週打一次網球。曾經好幾次隨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去中美洲巴拿馬、瓜地馬拉、尼加拉瓜、貝里斯等地義診,也有好幾年去慈濟義診中心看門診,輔佐葉思雅教授舉辦台美人信仰與人文研習會,成立並繼續幫忙推動雄中雄女校友會會務,貢獻心力,義務作一些公共事務。此外,還每個月參加一次生活座談會,每兩週陪太太去合唱團唱歌,退休後還可以參加這麼多我所喜歡的活動,使我的退休生活感覺充實又快樂。

In office with wife and secretary

Intern at Buffalo General Hospital 1968

Share with patient the joy of having twins

與病人分享雙胞胎的喜悅

Source from 黃哲陽 02/2017 (09/2017 Update)

Posted in 02/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