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霞
作者 劉進興
「他說從香港回來後,就要帶全家去迪斯奈樂園渡假,孩子們都滿心歡喜地等著,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三年!」美霞,王幸男的妻子,聲音平靜地回憶那個還沒有履行的約會。
一九七六年,陳美霞帶著三個小孩來美國與王幸男團聚,良正十一歲,怡芬八歲,怡芳才六歲。這以前五年,幸男在外經商,來來去去,兩個女孩子對爸爸的印象並不很深,只記得他很髙。良正記得多一點,他說爸爸又髙又英俊,去學校接他時,他都很得意。他還記得爸爸賞罰分明,不乖時修理他,乖的時候就有獎品,都很有道理。
一個月後,幸男到香港去處理一批生意,過境台灣時即因幾個月前的雙十節郵包炸彈案被捕。一家人頓時由團圓的歡樂陷入萬丈深淵。母子四個人言語不通,不會開車,又要擔心幸男的生命安危,人間的困境莫過於此。
沒有眼淚,並非淚已流乾,而是她必須養大三個小孩,面對人生的挑戰,眼淚只會模糊她的視野,脆弱她的意志。她一邊學英語,一邊打工。每天打點孩子們去學校後,她要站在明尼蘇達的冰天雪地裡,等巴士去上班。零下幾十度,哈氣都會結冰,卻凍結不了她的意志。她幹過針織女工、打卡員,後來又去學校修程式設計的課。但是為了能照顧小孩,過去十年裡,她一直在此地一家公司做大夜班的電腦操作員。美霞撐過來了,這位勇敢的女人,在萬丈深淵中奮力控制她的獨木舟,終於將之駛離險境。
良正今年大學畢業,很有美術天份,想從事藝術設計。怡芬大四,現在申請醫科。怡芳大二,想讀哲學。兩個女兒都彈的一手好鋼琴。
同學們知道你們的處境嗎?「大部分都不曉得。人家問起,我都說爸爸在台灣做生意。」怡芬說。作生意總也有休假吧?「爸爸卻連聖誕節也不回來。同學們就想爸爸媽媽一定是離婚了,反正美國小孩對這個早就習慣了。」良正認為,除非他們對當時台灣的情形有所瞭解,否則很難講清楚。到了大學,大家比較懂事,他才開始跟同學們討論這件事。
爸爸關在監獄裡,你覺得可恥嗎?「不,不會。我知道不管他作了什麼,都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良正小時候只知道爸爸被壞人抓去,對整個事情並不清楚。長大後了解了台灣的政治與歷史,他有自己一套看法:「我們必須從七十年代台灣的情形,而不是以現在的條件,去了解爸爸為什麼會那樣作。」
那時台灣被逼出聯合國,喪失了國格,人民要求國家方向本土化、現實化的聲音受到嚴属的鎮壓。《台灣政論》被禁,黃華、白雅燦、楊金海、顏明聖一一被捕,不像現在可以上街頭大聲抗議。十幾年前,人民只能忍氣吞聲,在烏黑漫長的隧道中看不見一線亮光,找不到出路,當然只能橫衝直撞,做激烈的抗議。「如果是現在,他會用不同的方式去抗議吧!」
台灣輿論界似乎對冤枉者、無辜被捕者、言論抗議者比較同情,對這位激烈抗議者反而長期遺忘了。「美麗島事件後,社會比較同情政治犯,我一方面為他們髙興,另一方面更為自己悲哀。」美霞往往這樣說。
為了幸男,她四處奔走。但是因為這個案子涉及「暴力」,國際大赦協會不願接受,台灣社會也避而不談,只有少數朋友私底下很關心。陳菊每次來美國,都會抽空來明尼蘇達探訪美霞一家,帶給她們莫大的安慰。解嚴之後,這種情況才有改變。
美霞從來沒有因為幸男入獄而怨天尤人。她很清楚,個人的悲劇不過是台灣歷史大悲劇的一幕而已。如何結局,終究還是要看全盤的發展,所以她一向都很關心支持台灣的民主運動。
明尼蘇達寒冷的冬天剛剛過去,小草在大地中透露出春的信息,陽光終於出現了。四月底,此地台灣同鄉會參加國際民俗節,再度獲得第一名。得獎的作品就是良正精心製作的一台花轎。那幾天已有跡象顯示,幸男即將假釋,美霞坐在花轎裡,笑得像個新嫁娘似的。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從來沒看過她那麼髙興。
前天消息傳來,幸男終於出來了。美霞馬上就要趕回去見他。我問她,見了面妳要跟他說什麼呢?
「你應該帶我們去迪斯奈樂園了吧!」她說。
原載1990/05/16自立早報。劉進興
陳美霞
美霞(右一)與子女
Posted in 07/2017